人物和作品杨志杰:《尘缘》

杨志杰:《大学之道》(尘缘第2章 )

杨志杰

本文来源于作者即将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尘缘》,《大学之道》是其中的第二章。

 

1、入校

大中路上大步走
步步登高上主楼
闪闪红星当空照
学海书山任我游

这是我刚进校门时的心情。

一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笔直笔直的大中路。马路两边,是高高耸立的白杨树,在这里,我即将坐上通向未来的列车,眼看着一颗颗大树从眼前一闪而过。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任我大展宏图的世界。

我好像摸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可爱的。而最让我倾倒的是那个藏书无比丰富的图书馆。我兴致勃勃地走进这知识的宝库,尽情地享受着如饮甘泉的喜悦。

猛抬头,图书馆的大钟已经指向八点,糟了,要迟到了,我得赶快回宿舍,今天是第一次团员大会,必须参加。

主持会的是高大姐,她虽然姓高,个子却很矮,脸盘也很小,声音却很大,因为是调干,显得很老练的样子。他是党员,听说当过县妇联副主任。

高大姐首先讲话:“同学们,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互相认识一下,随便谈谈家乡见闻,沟通沟通。系里指定我当支部书记,现在我介绍其他两位支委:这是支委薛仲文,”

一个白净,微胖的大个子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恭。

热烈鼓掌。

“这是支委甄兴福。”

一个一个黝黑精瘦的小个子站起来,绕圈恭了恭手。

更热烈地鼓掌。

下边有人喊道:“高书记,今后咱们就是学中文,真幸福,高人一等!”

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高书记心中狐疑:初次见面,众人无不摒声敛气,如小媳妇一般,谁敢如此放肆,大叫大喊?放眼一看,原来是退班学生楚向阳。

高书记虽然个小力单,却能做到临危不乱,她本想以高屋建瓴之势,把楚向阳的气焰强压下去,不然他会把老虎当成病猫,从此嚣张起来。可是,一想到她在总支书记面前所做的保证,立刻又镇静下来,故意问道:“刚才是谁讲话?”

楚向阳咳嗽一声,站了起来:“本人楚向阳,外人送号出洋相,我要向你深刻检讨,根据高书记的具体情况,不能叫高人一等,应该是低人一等!”

高大姐满面通红;旋即又镇静下来,故意若无其事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不愿意斗气,对楚向阳同学的话,我想补充几句:那就是,个子矮的人,水评不一定低,个子高的人水平不一定高,一切重在表现。来日方长,这些问题,我们以后再说,今天的讨论按计划进行,下边分组讨论。散会!”

楚向阳举手还要发言,被甄兴福摇手制止住了。

事出有因。今天下午,我去系里办借书证,见总支副书记给高大姐交待工作,说楚向阳是个退班生,去年患肺病休学,今年好了,跟你们接着念。高大姐当即表态:“请组织放心,我不怕刺头,我是专治刺头的。”副书记笑着说:“不是让你治他,是让你耐心细致的帮助他。”高大姐仍然气宇轩昂地说:“就真是刺头我也不怕他。”楚向阳当时正来到旁边,他是来问自己分到哪个班的,高大姐和副书记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冷笑一声说:“小大姐,就怕你的个头碰不着我这个刺儿头!”说完,扬长而去。

副书记说:“他就是楚向阳。”

高大姐点头说道:“果然不是善茬。”

于是便演出了团员会上的一幕。

就这样,刚刚开学,高大姐和楚向阳就结下了梁子。

我暗暗想:小妹来信说她也分配到妇联了,她不会也变得像高大姐这样吧?

2、同床好友

支委甄兴福和我同一个宿舍,上下铺。这位农村来的烈士子弟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的心,没有高大姐那样的官气。由于土味儿相投,我们很快成了“同床好友”。他叫我青面兽,我叫他小黑人。

这天晚上,小黑把我从图书馆叫出来,说有要紧事谈。我跟着他来到马蹄湖畔,坐到湖边的连椅上,他望着我却不说话。

我不耐烦地说:“有事快讲,不要耽误我看书!”

他又端祥了一阵才说:“好几天了,你天天夜里在床上翻烙饼,弄得我也睡不着觉,你小子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是有心事。自从我知道舅舅因在会上转述了我信中讲的浮夸现象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我给舅舅写信安慰他: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早晚会弄清楚!你看国防部长不是国庆节也没上天安门吗?难道他也错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庐山会议,也不知道舅舅被打成了彭德怀的追随者,这封信如果落在专案组手里,岂非不打自招?幸亏舅妈看到了这封信,她立刻回了封信,十分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必须主动向组织作出检查。

我感到自己闯了大祸又不知错在哪里?为什么向组织检查又应该检查什么?我知道高大姐是我们班党组织的最高领导,但我不愿意找她做检查,我看不惯她那张阶级斗争脸,不等我说完她就会把我打成落后分子甚至反动分子。想来想去,还是先找小黑人谈谈,让他帮着拿个主意。

正好小黑找我,我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小黑越听越严肃,黝黑的脸变成铁青的脸。

听完我的陈述,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事,你还对谁讲过?”

“对谁都没讲,你是同学中第一个知道的。”

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讲。”他站起来,又进一步强调,“千万不要再讲!”

“可是,舅妈信上说让我找组织做检查?”

“傻瓜,这是你舅妈为防止她的信被别人看到,特地写的一句保护性的话,亏你看过不少小说,连句反话都看不出来!”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都说那些情况都是报纸上登的,都没说是我信上写的。”

“是啊,那是为了保护你呢,要不然你早就成批判对象了!”

我心中愧疚不已!我给亲人们带来麻烦,他们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尽最大努力保护我的安全,实在令我心中不安。

小黑叹了口气说:“你信上写那点事算甚么,我们村比这厉害多了,挖了一个30亩地的大坑,要种一颗萝卜,放一个萝卜卫星,结果淹死了一个小孩!”

“难道就没人敢说?”

“敢说又怎样?还不是像你舅舅那样受到批判?”

“不说要实事求是吗?”

“早晚会那样,现在还不到时候。”

临走,小黑再三叮嘱:“今晚的谈话,永远都要保守秘密。

这一夜,我睡的很好。我梦见了《红楼梦》里的葫芦僧,看到了庙门上的那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3、校对风波

高大姐招集几个人开会,有重要任务布置。与会者有:郝兴福、楚向阳、程炳达和我。

高大姐目露凶光,环顾了一遍每个人的脸,突然双脚离地,非常利落地蹦起来,一下坐到椅子上,声音洪亮的开始动员报告:“今天组织上把你们几个叫来,是要交办一件紧急任务:为反修斗争修理炮弹。这是一件艰巨而光荣的战斗任务,希望大家不要辜负领导的信任。”

楚向阳举手发言:“报告领导,我可没进过兵工厂,分不清炮弹的型号。”

程炳达嘟囔着说:“到底干啥?说清楚不得啦!”

甄兴福道:“出洋相也别说怪话,程傻子也别问那么多,咱就跟着高大姐到现场,一看不就全明白了!”

说归说,干归干,这毕竟是入校以来第一次执行任务,我们大步流星的上了8路汽车,曲曲弯弯地进了一家印刷厂,到了车间一看,才知道是为一本书作校对。

楚向阳眼尖,拿起一本书来问道:“这不是李何林先生的书吗?是不是又要再版哪?”

高大姐冷笑一声:“甚么再版,是要打板,是要把这本黒书作反面教材。”

“黑书?你知道这是本甚么书吗?”

“《论思潮》呀,里面充满了修正主义观点!”

“告诉你吧,是《近二十年文艺思潮轮》,简称‘思潮论’,是李何林先生解放前的名著,这可是现代文艺思潮斗争史的开山之作。还论思潮呢,请问,你连书名都搞不清楚,怎么就知道里面充满了修正主义观点?”

高大姐面红耳赤,富有斗争经验的她,突然来了个绝地反击,振振有辞地说:“我也告诉你,我姓高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来头的,谁敢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那一套来对付我,早晚会吃不了兜着走!”

郝兴福两边劝解道:“吵甚么,吵什么?我们是干活来了,还是吵架来了?看让人家工人师傅笑话。”

高大姐还不依不饶:“告诉你楚向阳,不要以为你和李何林的关系我不知道!”

楚向阳毫不退让:“好,既然你知道,今天咱就当着大家的面好好说说,你说,我和李先生到底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问你,你生病的时候,是不是在李何林家开小灶?”高大姐指着楚向阳的鼻子问。

楚向阳面无惧色,反而迎着大姐的手指走上去:“是,我患肺病的时候,是李先生怕我在大食堂吃饭营养不够,又担心其它同学受到传染,就接我到他家里吃小灶,系里的同学无人不知,这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难道他就不怕传染?他就不怕得病?这不正说明你们有特殊关系?”高大姐得意地蹦下椅子,好像抓住了把柄。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拦住高大姐说:“吃小灶的事情,一直在系里传为美谈,一进校老同学就跟我讲了,难道你没听说过?”

高大姐不宵地看了我一眼:“你还年轻,不懂阶级斗争。这正说明修正主义者收买人心!”

程炳达瓮声瓮气地撂出一句:“那咱也不能为当斗士就出卖灵魂!”

高大姐眼看孤掌难鸣,想且战且退:“今天这里发生的事,说明你们的阶级觉悟和理论水平都有待提高,这些我们会在今后的斗争中加强教育。甄兴福,这里由你负责,今天必须完成任务,批判会还等着用。好了,我还要到别的小组检查工作,再见!”

说着,甩开小步走了。

4、返校路上

回校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恩师的事情:人家要批判他,我们却来赶制炮弹。这件事,很像当年的“挑灯夜战”,我厌恶浮夸风,却又参与了浮夸。

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这都是组织安排的工作,领导布置的任务,我这么做,是靠近组织的行动,是要求进步的表现,正如高大姐所说:“你不是正积极要求入党吗,这正是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程炳达刚才的声音又响在我的耳边: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出卖良心!”

凭良心说,李先生是个好人,是深受广大师生衷心爱戴的忠厚长者。他不仅仅是对楚向阳,对每个学生都无不如此。决不是像高大姐说的那样。

前几天我还为鲁迅研究的几个问题,到家里拜访过李先生。对这位参加过南昌起义的老革命,全国著名的大专家,我早已心向往之,今日见面,还是大喜过望。我轻轻扣门,自报姓名,一位穿戴整齐的老太太将我迎了进来,问清是学生来访,便扬首高叫道:“何林,有人找!”李先生应声走下楼来,只见他目光矍铄,步伐稳健,穿着一身休闲衣裤,两条裤腿上,竟然分别打着两个同样大小的补丁。

知道我是一年级的学生,李先生格外关心。他详细问了我的情况和同学们对课程的反映,然后一一解答了我的问题,最后又叮嘱我带给同学们几点意见。有的同学觉得没考北大有点遗憾,这点我在见面会上都已经讲过了,南大北大不相上下。他们的教授、副教授那一套我都知道,以少对少来讲,我们比他们还高明一些。”

我告诉先生:“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南开大学。”

李先生笑了:“那很好。关键是靠自己,要刻苦学习。打好基础。你是不是想当作家?”

我点头说是,在老师面前不能隐瞒自己的观点。

李先生又笑了:“告诉你,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不过,我们为你将来当作家打下很好的基础,如果你不好好打这个基础,将来作家也当不好。”

最后,李先生压低声音问:“谈恋爱没有?”

“没,没有。”我回答的有点口吃,可能脸也红了。

李先生严肃地说:“不谈恋爱好。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谈恋爱会分散你们的精力。告诉同学门,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不要着急!”

从李先生家出来,我感到如沐春风,心旷神怡。我心里说:“现在,我虽然还不敢称是李先生的得意弟子,但我为能做李先生的弟子而得意。”

这才几天啊,得意弟子还没当上,我却要听别人的将令,当上可怜的喽啰去运送攻击老师的子弹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可悲。

楚向阳打破沉默,率先表态:“作为一个小萝卜头,我虽然没有力量阻止这场批判,但我决不参加这场批判,这种事,今后不要找我。”

程炳达接着说:“咱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跟着起什么哄啊!”

我也向小黑人讲了一句憋在心里的真话:“我看李先生不应当受到批判。”接着便讲了前几天去他家里的情况。

楚向阳说:“你知道给你开门的老太是谁?”

我说:“反正不是师母,师母是河北大学中文系主任,我见过照片。这老太太可能是先生家的长辈吧,挺受尊重的。”

楚向阳亮起嗓门大声说:“那是他们家的老保姆,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在家里具有崇高的地位,吃饭都坐上座。”

在我心里,李先生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我望着小黑人说:“这样的忠厚长者能是坏人?为什么要对他进行批判?”

小黑是支委,说话自然要慎重些,他安抚我们说:“谁说李先生是坏人了?这不过是一次学术批判,况且是上边的意思。”

楚向阳气呼呼地说:“什么上边?还不是周扬的意思。看过《思潮轮》的人都知道,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中,李先生是支持鲁迅,反对周扬的。”

小黑急忙制止:“学术问题咱们不懂,明天就要开会了,有很多名人参加,不要在会上乱讲。”

楚向阳说:“明天我要看病,不参加了。”

小黑道:“看病可以,嘴要有个把门的。”

楚向阳吹起口哨,以示满不在乎。

5、莲溪居士

 

我们宿舍是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自由王国。特别是每晚9点到熄灯之前,大家都逐渐养成了百鸟归巢的习惯,争相发表各自的奇谈怪论,驱散一天的不快和疲倦,再先后进入甜蜜的梦乡。

有人建议将这段时间起个名字,大家鼓掌赞成。

叫哨兵,哨兵夜话?

太严肃。

叫红潮,红潮评论?

太正统。

小王将手一拍:“我看就叫天荒夜谈。地老天荒,日月绵长,畅所欲言,不带框框,进出随意,身心健康。”

大刘补充道:“想听就听,不听上床。愿说就说,别带棍棒,不说不听,进入梦乡。”

全体鼓掌,通过。

一直默不做声的老陈说话了:“我看就简称《夜谭》吧,别太正规了。”

一致赞成,并公推老陈为终身坛主。

老陈摇手说:“打杂可以,当官不干。”

老陈说的是真话。开学以来,他一直是本宿舍的大管家,天天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书架整理得井井有条。本来按规定是要轮流打扫卫生的,可老陈全都包了,我们也就乐得授权给他,自己抢图书馆,占座位去了。

老陈从来不抢图书馆,只在图书馆借了不少书,放在床头。饭前饭后人多热闹,老陈便不看书,或看报纸,或干杂事,还时不时地拉起京胡,唱几句“我站在城头观山景——”,悠然自得。一点也不像我们那样天天宿舍——饭厅——图书馆,三点连成一条线,晕头转向,手忙脚乱。老陈只有在宿舍安静时才打开书本,不紧不慢,效率极高,成绩也最好。

后来不约而同的形成习惯,无论谁出入宿舍,都要主动向老陈报告:“老陈,我去图书馆啦。”“老陈,我去劝业场啦。”“老陈,我回来啦!”“老陈,我走啦。”老陈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可若有人找,他总能说清此人的去处。

老陈是长在宿舍里的,因此在选宿舍长时,大家都认为非他莫属。

老陈却坚决不干!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辈子我决不当官,会太多!”

小黑人出面劝他:“宿舍长算什么官哪,你挂个名不就行啦!”

他和小黑是铁哥们,碍于面子,勉强答应,但有一个条件:不开会。

无奈,只好指定大刘当他的特别助理,专管开会。

现在让他当《夜谭》的坛主,他照样不干。

还是小黑出面,“这是民办的,没人管,也不开会。”

“那就不叫坛主,叫联系人。”

“好,就叫你陈联系!”

老陈对莲溪二字颇为欣赏,从此自号莲溪居士,还以此为笔名发表过好几篇文章。

6、天荒夜谈

 

莲溪坛主上任的第一天,恰逢系里要开李何林先生的批判会,同学们都对此事特别关注,不到9点,大家都回到宿舍打听消息。

张生素以严谨著称,故名老严。

小王,名顺来,经常顺着别人的思路来几句画龙点睛的评语,得出精辟的结论。

大刘,本宿舍著名的理论家,言简意该,一针见血。

三人都表示心有所获,要求发言。

坛主仔细审定,一一首肯。

老严说:“我今天认真研究了掀起这场批判的过程,觉得甚是蹊跷。李先生的文章,本来是在作协会上的一个发言,本人再三强调不要发表,为什么周扬他们非要发表,大肆批判?”

顺来插话:“这不是借题发挥,强奸民意吗?”

老严接着说:“我还对比着看了张光年文章的不同版本,发现初发时还称‘李何林同志’,转载时‘同志’没有了,初发时有‘李何林同志是我的老朋友’,再版时这句话删掉了,变成了‘解放前我们一起工作过’。”

顺着来插话:“见利忘义,卖友求荣。”

“还有一个理论权威说,他和李先生很久未曾见面,听说他近年来头脑有些僵化,这是他犯错误的关键。这就奇怪了,没见过面怎么知道人家思想僵化?怎么能把道听途说当成关键?这不是太不严肃了吗?”

楚向阳从床上探出头来:“甚么不严肃,他们纯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刘说:“从理论的角度讲,这几篇批判文章也不见得能讲清楚,他们说李先生说思想要通过艺术表现出来错了,那么请问:思想性强的的作品是不是就一定艺术性高?”

这也正是我在思考的问题,我说:“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我看,文学作品就是人写人教育人,一个作家,如果没把作品中的人物写好,怎么去教育人?”

正说着,郝兴福推门进来,风风火火地说:“关灯,睡觉,怎么还不关灯?”

我急忙分辨:“我们正在——”

黒子拦住我的话头:“不就是正在闲聊么,赶快熄灯,明天还要开批判会,不要误了大事。”

我还要分辨,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高大姐的高喉咙大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批判稿呢。”

我明白了黑子的意思,卡嚓把灯关了。

这就是天荒夜谭的第一次活动,也是最后一次活动,莲溪居士这位终身坛主的使命,从此也就寿终正寝,但也是从一而终了!

 

7、谁在挨批

 

这是我平生所见最有特色的批判会。

主持人:李何林
挨批者:李何林

就是说:李何林自己主持会议批判自己。

所有参加会的人,无不大感意外,谁都明白,这要多么大的胸怀和胆略!

许多人都被李先生这大无畏精神折服了,发言之前,纷纷表示对李先生这一举动的敬佩。

与会者都是文艺界代表,发言者均为受命而来,都带着打印好的稿子,只要照本宣科就行,可是,他们在宣读前,先离开稿子说几句充满感情的话,表明自己和李先生的关系以及表示对先生的敬重。这使我深受感动!犹如战场上忽然叙说起家长里短,令人生疑:敌我双方何以能打起仗来?只有一个原因,他们是受命而来,是“听将令”的。甚至暗示此乃不得已而为之。

离稿吐真言。尽管批判者意在表明“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在我,却只体会到前半句,至于他们照本宣科的“真理”,分明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我实难以领受。

终于等到人民大学一位两鬓斑白的教授发言,只见他风度儒雅,谈吐稳重,开口就说:“李先生也是我的老师”,台下立刻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

如果把这些人的“离线”发言链接起来,简直就是李先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剪影:有饥寒交迫时的一饭之恩,有生死关头的的廷身而出,有受老舍之托发起同盟会的救济募捐,有闻一多追悼会上慷慨悲壮的演说。。。。。。怪不得张光年称李何林是他的老朋友,原来这老朋友的历史,闪耀着如此夺目的光辉。

对于批判会上强词夺理、无中生有的发言,李先生提出答辩、据理反驳。答辩会上,他提着一包资料,自带开水茶杯,一讲就是两天,对一切不实之词一一作答。这次答辩,在我心中高高地竖起了一位鲁迅式的战士形象。

这一切,自然是批判发起者所不能允许的。于是便增温、升级,批判文章铺天盖地而来,看来定要把李何林打成修正主义分子。

对此李先生早有精神准备。建国以来,眼看着鲁迅的学生和战友一个个被打下马来,胡风、冯雪峰、丁玲都纷纷成了右派或反革命,他知道,作为鲁迅研究的奠基人,他早晚会遭到周扬等人的暗算,所谓“小问题”,不过是他们制造出来的一个契机。但是,李何林毫不畏惧,仍然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甚至公开为右派分子仗义直言,这就决定了他的历史命运,也成就了他这位硬骨头战士。

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骨头,李何林的骨头,是鲁迅式的骨头。

敬爱的李何林先生,用他的言传身教,为我们上了一堂真正的《鲁迅研究》课,我暗暗立下誓言:一定要成为李先生的忠诚弟子。

我们的政治表现,也得到了相应的报答:从追求进步的“党外积极分子”,降格为“内部掌握的小白专”。

“小白专”大概是高大姐的发明,当时我不知道有这个“职称”,直到我积极了五年而终未能入党,毕业后才知道是被“内部掌握”的缘故。

高大姐为了加强反修的战斗力,竭力重新组织阶级队伍。首先从我们宿舍开刀。她说:“甚么天皇爷谈(天荒夜谭),这不是替小鬼子说话吗,取缔!”小黑子力争无效,于是我们此后回宿舍不再多话,或少说实话。

8、不圆的句号

好久没有接到小妹的来信了,她忽然来电报说,她要到全国妇联办事,住招待所,问我能否趁假期回京一趟,见个面。

我当然高兴,准时回家。

一年不见,小妹完全变了:两把刷子变成了齐耳短发,学生裙换成了中山装,轻盈的脚步,腼腆的笑容一扫而光,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干练直爽的姑娘,俨然一副干部模样。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对我嘘寒问暖,问我在校学习的情况,还主动介绍她工作如何劳累,时间如何紧张,慢慢的,我发现她讲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等把准备好的话讲完,便陷入了沉默。

我问:“怎么不说话了?”

她红着脸说:“本来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准备了好几百遍,见了面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我见她有些异样,便问:“你是不是有啥重要事要告诉我?”

他不回答,只和我慢慢地走着。

沉默了一阵,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猛然停住脚步,望着地面说:“反正早晚要说,我就告诉你吧,我要和你断绝来往。”

“甚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要和你断绝来往,断绝来往!”说着,她蹲下身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慢慢说,慢慢说。”我把她扶到公园的椅子上,劝他不要激动。

过了一阵,他的情绪平服了一些,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向我倾诉起来。

“你考上大学以后,我妈妈就要我和你断绝来往,我死活不干,她也没敢逼我。今年领导找她谈了一次话,她便和我摊牌了。妈妈说,闺女呀,你就是妈的命,这辈子妈就靠你啦!像咱这家庭,领导说了,推一推就是反动家属,拉一拉就是城市贫民,就看咱们有没有后台。小杰他们家,原来是干部家庭,还是烈属,靠他们还可以,现在他家的干部都犯了错误,只剩一个烈属,谁还买账?他家保不了咱,咱家更带不动他,你们万一走到一起,谁也救不了谁,前途一片黑暗,妈都是为你好,何去何从,你就看着办吧!”

啊,我明白了,他这次来是有任务的。

“那你的意见呢?”其实我已经估计到答案。

“这一年我做妇女工作,也碰到不少这种情况,我懂得了:感情是自己的,但家庭是社会的。为了感情,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为了家庭,自己又不能不牺牲感情。”

我拦住她说:“别说了,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作为男子汉,我有强烈的自尊心,岂能做别人的累赘。

她扬起脸,脸上挂着泪珠,迷惘的望着我,似乎没想到我答得如此简单。

我送她到福强胡同,她在胡同口停住脚步,小声说:“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我目送她前行。远远看到一位男子在等她,好像是小胖。那男子试探着要拉她的手,青梅甩手躲开,回头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我急忙车转身去。

我再回过身来,他们已渐渐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我耳边响起了李先生的叮嘱,大踏步地走上东长安街。

9、留学生的困惑

回到学校,小黑人立即找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小子跑哪儿去啦,叫我找的好苦!”

我说:“家里有点事,趁五一放假回京一趟。甚么事这么着急?”

“什么事?难事!”小黑一边擦汗一边说,“你知道吗,下周我们要去下乡劳动。”

“又去劳动?!”我脱口而出,“咱不是刚劳动回来吗?一开学就大战赤龙河,接着又去工厂搞双革四化,这学期还没怎么上课呢,又要去农村劳动。”

黑子忙说:“不准瞎讲,这是党委的决定。还要求入党呢,你这思想太落后了!”

我忙表决心:“请组织放心,我保证积极参加,圆满完成任务!”

小黒说:“去农村对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找你是有更难办的任务。”

“什么任务?”

“叫你说服艾得利。”

“艾得利,不是那个埃及留学生吗?这事跟他什么关系?”

“是这样,咱们这次战三秋劳动,恐怕要好几个月,学校规定留学生都不参加,这就需要说服他们。你是艾得利的辅导员,这事就落到你的身上。”

“如果他坚持要参加呢?”

“必须劝阻。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事本来相当困难,高大姐又增加了一项要求,就更加难上加难。

高大姐要求:“必须全面掌握艾得利的一切行动,才能有效的做好说服工作。比如,他刚才说,今晚有事,有什么事?是不是与我们的行动有关?都要了解清楚。”

我去找艾得利的时候,他刚刚出发,我赶到校门口,看见他正上8路汽车,我忙挤上后边一辆车追了上去。艾得利在体育馆下了车,我也在体育馆下车,他买了一根冰棍,我也在另一个小摊买了一根冰棍,我找好钱,转眼之间,他却看不见了!

唉,我早说过,像我这样的近视眼,不适合跟踪别人。

第二天,艾得利主动找我。他做了个鬼脸,瞪着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狡猾的笑着问:“你,昨天晚上到那儿去啦?”

“我哪儿都没去呀?”我竭力否认。

“你,不诚实。”他晃着一个指头,表示自己的不满,“你是不是去了体育馆?”

“啊,你说的这事儿啊,去啦,去啦,”我知道已经瞒不住他,就坡下驴,“我去体育馆本来想看球赛,没买着票,就没看成。”

艾得利笑了,谢谢我的诚实,他也诚实地说,“我昨天去看了球赛,因为往球场扔酒瓶子,被带到派出所,桌上摆着一个学生证,我一看,嘿,是你的,我对他们说,这是我南开大学同学的,让我拿走带给他吧,他们不同意,让你自己去取,你就自己去取吧。”

我摸摸裤兜,学生证果然没了,大概是昨晚买冰棍时掏钱掏丢的。

我开了介绍信去取,派出所的同志讲,昨晚你的一个黑人同学要带给你,我们没给。末了还加了一句:“他普通话讲的还不错。”

我感谢艾得利帮我取回了学生证,乘机劝他不要去参加战三秋。他坚持要去,问我:“你不是说这是你们的社会实践课吗?我是你的同学,为什么不能参加?”

我问他:“孙犁的荷花淀看过吧?”

他说:“看过,没读过。”

“什么意思?”

“看过图书馆的卡片,没读过这本书。”

“新儿女英雄传呢?”

“和那一本一样。”

我灵机一动:“那我告诉你,这两本书都是写的抗日战争的故事,我们去的白羊定,就是发生这些故事的地方。那里有些军事设施,外国人不得入内。你是外国人,所以暂时还不能去。”

既然有规定,那只好不去了。他两手一摊,表示无奈。

“不过你也不要难过,趁这段时间,咱们正好补补课。你不是说回国后要组织创造社吗?我给你借一些书看看,好好了解一下当时文学发展的历史和文艺思潮的情况。”

“那太好了!过几天我北大一位同学要来,我们正好一起研究研究成立创造社的事情。”

艾得利高兴了,我可累了一头汗。

10、战三秋

 

我们这支莘莘学子组成的支农队伍,分乘两只木船,逆流而上,奔赴白洋淀地区的塘头村。

碧波荡漾,歌声飞扬,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随风飘荡。这些涉世未深的青年,尚不十分明白,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正在遭受巨大的困难。

生产队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是访贫问苦、调查研究已经无法按原计划进行,改为封闭式的劳动锻炼:自己开伙、独立住宿,连劳动也不和社员接触。

同学们仍然感情充沛地抢收抢种,拉起耠子奔走如飞,拉耠子的同学挥汗如雨,发高烧的病号坚持在地头热情鼓励。大家不停地高呼:“齐心协力,争创佳绩”,“向毛主席报喜!”“向国庆节献礼!”

尽管劳动强度天天超负荷运转,饭菜的质量还是一减再减。一位南方来的女同学说了一句“窝窝头拉嗓子”,立刻遭到高大姐的激烈批判。

“什么拉嗓子?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咋不看看贫下中农吃的是啥?!”

高大姐虽然言辞激烈,但有一点也是事实:社员们早就吃玉米芯、瓜菜代了,所以无法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
没有物质食粮,就用精神食粮来代替,于是就出墙报,写稿子,猛批那位女同学的“拉嗓子”。甚么“论拉嗓子”呀,“为贫下中农喊一嗓子”呀等等,批的那位女同学直哭鼻子。

然而,“拉嗓子”毕竟是真的,大班长一直在为改善伙食绞尽脑汁。终于,他想出了一个绝招叫“羊油代饭”:把羊油滴进野菜里,以提高饭的质量。这里是回民地区,粮食难找,羊油还有。

在战三秋总结大会上,楚向阳写了一首诗直抒胸意:

大战三秋下塘头
人拉耠子当马牛
羊油代饭黑窝头
谁拉嗓子批誰修

高大姐大怒,认为是首反诗,必须批倒批臭:“甚么人当马牛,这不是污蔑我们的劳动锻炼吗?”

小黑子竭力周旋道:“他这算什么诗,不过是顺口溜,不值一批。系里催咱们回去呢,回学校再说吧!”

高大姐仍愤愤然:“对这种反动思想,一定要消灭在萌芽之中,决不能迁就姑息!”

小黑也郑重其事地说:“对,大姐说的对,不能姑息,决不能姑息!回去咱们好好分析分析。”

 

11、马蹄湖畔

 

从农村回来,大家对学习的时间更加珍惜,图书馆里,天天人满为患,每晚灯火通明,虽没有熙熙攘攘,却可见分秒必争,在这里,莘莘学子正在奋力攀登文化的高峰。

为了写好学年论文,我们在刘毓忱先生指导下成立了《西游记》研究小组。组长魏玉芬,我们的团支书,胆大心细,办事麻利,决策果断,不让须眉。组员有老严、大刘和我。老严喜欢元曲,另有论文成篇,因《西游记》与元杂剧有关,故而参加。大刘从小喜欢舞枪弄棒,爱看大闹天宫,故选此题;我则想以此为契机,向他们好好学习如何写论文。

若以书中人物比之:玉芬是唐僧,大刘是悟空,老严是八戒,我就算是那个沙和尚。这样比喻,最委曲的是老严,因为他虽事事从严,但并不傻,也从不偷奸耍滑,可我还是把他比作八戒,谁让他又选元曲又选西游,取经路上如此三心二意呢!

我们研讨时常常争论不休,甚至“几挥老拳”,在图书馆不很适宜,影响邻居。加之抢占座位比较困难,于是我们便移师马蹄湖畔。

这马蹄湖,是南开园中的第二大湖,因其形似马蹄而得名。湖畔杨柳依依,湖中荷花满池,中有半岛,百花争艳,香气袭人,实在是个清净的去处。每天早晚,均有学子来此散步,或背诵古诗,或朗读外语,假日也可在湖中划船。有诗赞曰:马蹄湖畔马蹄香,莘莘学子读书忙。

我们师徒四人,每天晚饭后都到马蹄湖畔聚齐,花前灯下,凉风习习,坐连椅上,读《西游记》,别有一番情趣。

有一次,我和老严争论起来。我说:“我看到一个资料,有一出元杂剧叫《孙悟空三盗芭蕉扇》,可见《西游记》元代就有了。”

老严斬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元杂剧自然是元代才有,而西游记的作者是明代的!”

我硬说亲眼所见,他坚持绝不可能。

大刘不耐烦地说:“反正老孙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之久,哪朝哪代出来,有什么要紧?”

玉芬一直不言不语,沉思半天才说:“会不会是一段民间传说,后来被作家加工了?这要看第一手材料才会知道。”

后来我再去查证,才知道这是流传到韩国的一个话本所引用的残片,可见玉芬所说有一定道理。

在这个《西游记》研究小组,我得到的不仅有学业上的帮助,而且还经常得到思想上的关心和生活上的照顾,使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比如,我向来不善作课堂笔记,老严将他的笔记和玉芬大刘都仔细校对过了,再给我看。我为人粗枝大叶,丢三落四,玉芬总是像大姐姐一样,为我安排得十分周到,像在家里一样。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动不已。

有一天,我们正讨论的热闹,忽见小马急匆匆的跑来。这个小马,就是在塘头说吃窝头拉嗓子那位女同学。她惺着脸拉着玉芬说:“我到图书馆找你一圈啦,原来你在这里!”

玉芬问:“什么事?这么急?”

小马说:“那老头还不走,咋办呀?”

大刘问:“老头,谁?哪个老头?”

玉芬忙说:“你别管。”

拉着小马到旁边嘀咕了一阵子,又回来说:“你们先讨论着,我一会儿就来。”

两人急急忙忙往宿舍走去。

12、结 怨

 

路上,小马着急地说:“你看都几点啦,他两人还说个没完,那老头也不说走!”

玉芬斥道:“别老头老头的,人家是高大姐的朋友,还是县领导,要注意尊重。”

小马撇撇嘴说:“官再大也得讲理呀,幸亏今天是礼拜六,薛茹他们她们都回家了,要不咱俩到哪去呀?”

“别着急,我跟大姐商量一下。”

说着来到宿舍,玉芬举手窍门。

“崩崩蹦!”

“谁呀?”高大姐的声音,显然有些不快。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没事儿,坐你的,这儿我说了算!”

答话的是高大姐,她开门见是玉芬,忙推她到隔壁房间。

不等玉芬开口,高大姐抢先说话:“啊,玉芬哪,大姐正要找你呢,因为给书记汇报我在系里的工作,一时走不开。”

“高大姐,是这样——”

玉芬刚说半句,大姐伸手拦住:“我想告诉你,今天太晚了,回去路上怕不安全,我就留领导住下啦,明天一早就送他走。正好薛茹她们都回家啦,你和小马就在这屋住一晚。”

“这怎么行,这可是女生宿舍!”

“女宿舍怎么啦,我们可是正大光明的交朋友,不像别人那样偷偷摸摸的。”

“出了事情谁负责呀?”

高大姐冷笑一声:“出事?出什么事?告诉你,书记可是大领导,老党员,能出什么事?”

“要不我到男宿舍联系一下,今晚请你的朋友到男宿舍去住。”

高大姐火了:“好歹我也是个党支书,难道连这点小事还定不下来,非要听你这个団支书的?这事就这么定啦,有啥责任我兜着!”说着,咣的一声把门关上,气呼呼地走了。

玉芬更气的七窍生烟,可又束手无策。

思来想去,玉芬还是将此事报告给系领导,系里对高大姐作了严厉的批评。

高大姐认为这事完全是玉芬无事生非,挑拨离间,因此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13、制而不服

我们的《西游记》小组,本来与人无争,祥和太平,各找各的资料,各写各的论文,与别的同学也相安无事。忽然,“风乍起吹鄒一池春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关于这个小组的流言却不胫而走。

“甚么研究《西游记》,实际他们演的是《西厢记》,戏里有张生,还有莺莺,这莺莺的手段还特别高明,同时霸占着好几个男生。”

大刘脸色铁青,可他空有一副铁拳,不知该打向何处!

老严虽然善于分析,也找不出风从何处来,何故招此次飞来横祸?

我更觉投诉无门,不知如何向组织反映?

唯独玉芬沉思不语。这股邪风是哪里吹出来的,她心中有数,只是该如何处置,尚未完全想好。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她和高大姐结怨的过程全部讲了出来:“大姐怀恨在心,认为不该告她的状,从此以后,天天找我的茬,终于想出了这个主意。不过,你们都不用紧张,只要我们都沉得住气,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如果我们自己乱了阵脚,人人忙于洗刷自己,反而会让造谣者正中下怀。”

大刘余怒未消:“咱总不能伸着脖子挨刀,任凭别人往头上泼粪哪!”

老严摇头说:“不然,鲁迅先生说过,最大的轻蔑是无言。你越把她当回事,她就越说越来劲儿。现在正是写论文的关键时刻,决不能受这种干扰!”

玉芬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开始我也很恼火,气得直想哭,恨不得立刻去找领导说明真相甚至在班会上澄清事实。冷静一想,大可不必,还是不予理睬的好,该做什么做什么。”

最后取得一致意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高大姐见我们不为所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接把我叫去问话。

她看我在小组中年纪最小,认为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领导找小兵谈话,开门见山:“你不是要求入党吗?那就要靠近组织,就要对党忠诚老实,向组织交心。今天大姐找你谈话,就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也是对你的考验。”

我立即诚惶诚恐,肃然起敬。

大姐见颇有成效,立即居高临下的切入正题:“说说吧,你们《西游记》小组最近活动得怎样?”

“很好,时间抓得很紧。”

“思想上有什么问题?”

“有点问题。”

“甚么问题?”大姐两眼放光,迫不及待。

“前七回大闹天宫,说的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主题鲜明,气势磅礴。取经路上却主要写降妖伏魔,扬善惩恶。好像前后并不一致。”

“扯远了,我说的不是《西游记》的主题思想。”

“好,不说思想,就说艺术。我们认为《西游记》最大的艺术特色是幽默和讽刺。它把人的性格、妖的本领和动物的习性很好地结合起来,再放到‘哈哈镜’和‘聚光灯’下展览出来,真的做到夸张而不失其真,放大仍然存其实,比如——”
我一口气举出若干事例作证,只听的高大姐鼻子都气歪了。

趁我喘气的工夫,高大姐将手一摆,严厉地质问:“这就是你的收获?”

“这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收获都将写到论文里。”

“你们的阶级观点呢?!有没有用阶级观点指导你们的思想和工作!”

“我们力求用马克思主义指导我们对《西游记》的研究。”

高大姐干脆单刀直入:“我问你,知不知道不准大学生谈恋爱?”

“只听说有人在谈恋爱,不知是真是假。”

“是谁,快说。”

“听说和一个老干部,大姐应该知道。”

高大姐脸一红:“和老干部不算,我说的是大学生之间,大学生之间不准谈恋爱。”

“那,那就没听说过了。”

“大姐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的,希望你不要转移目标。就在你们小组,有人打着学习的旗号传书递柬,互相写小纸条,你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大姐知道,就该公布于众,何必再来问我?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不相信她能拿出什么证据。

不料,高大姐竟然真的掏出一张纸条,在我面前一晃:“看见没有,这就是证据!”

“不就是一张纸吗?能说明什么?”

“纸?关键是谁的纸?纸上写的什么?这张纸又是从哪里拿到的?”

看着高大姐得意的笑容,我一头雾水。

“怎么样,答不上来了吧?告诉你,这是大刘笔记本上的纸,记的是总支书记的讲话,眉批上是大刘亲写的几个大字,表明他们对领导讲话的恶劣态度,这张纸,被玉芬一直珍藏着,可见二人心心相印,同谋不轨。”

听高大姐说的有鼻子有眼,我便朝那张纸上一看,禁不住哑然失笑:“高大姐,你也太有想像力了,这件事我十分清楚,那天我们讨论玉芬的论文《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说道应该怎样概括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的心情,大刘说了句‘制而不服’,大家都认为四个字概括的很好,玉芬问是‘制’,还是‘治’?大刘便顺手写了下来,并将这张纸撕下来交给玉芬。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怎么被你演绎成图谋不轨的爱情故事。更令人不解的是,这张纸怎么会跑到你的手里,莫非高大姐是在为论文准备资料?”

高大姐一时语塞,面红耳赤。我暗想:那张纸可能是她从玉芬书包里边偷来的。

 

14、一个党员教师的自白

 

借刘先生为我们辅导论文之机,我向他反应映了高大姐挑拨是非的情况,他是副系主任,望能讨个公道。

“你知道,我从小参加革命,文化程度不高,解放后才上了工农中学,又经组织保送上了大学。比起一般同学来我的业务底子本来就差,应该下更大的功夫打基础,可是组织上又分配我做党的工作,这是对我的信任,我自然不能推辞,而且尽力做好。因为这是党的需要。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矛盾:到底怎样分配时间和精力,应该如何摆正政治与业务的关系?”

玉芬深有同感:“我们从农村来的苦孩子都有这样的想法,由于环境的关系,我们在外语呀、古文哪等等方面,可能比城市的同学差一些,就想多花些时间去学,去赶,我们承认这个差距,要努力缩小这个差距。”

刘先生笑笑说:“咱们可能出现两个弱点,一个是政治上的优越感,一个是业务上的自卑感。你们班的高大姐就是这样。他是调干生,本来应该珍视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但她却把自己的政治经历做资本,想以此来掩盖学业上的不足。她在学习上知难而退,,在政治上固步自封,自己不努力,又嫉妒别人努力,因此总想制造点事端以势压人。”

我脱口而出:“太对了,她就是这号人。”

刘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种人并不是个别的,他们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有一定的市场。一直被群众斥之为吃政治饭。而这些人也以吃政治饭自居,忘记了自己的根本任务。”

刘先生又转向我:“你以为我把你们和高大姐之间的是非曲直讲清楚问题就解决了吗?不会,这种矛盾还会存在着。她是曾经给系里打过小报告,我已经制止了,他们不要再撒布流言蜚语,要保证学年论文的写作。可是,你们这次没错,不等于永远没错,,一旦小辫子被他抓住,岂不又要闹将起来?所以,关键是要让她认识到犯错的思想根源,摆正红与专的关系。不然,就是没有高大姐,也会有张大姐、李大姐让你穷于应付!”

老严对刘先生的分析佩服的五体投地,他问:“请教刘先生,怎样才能处理好红与专的关系呢?”

刘先生长叹一声:“这也正是我的苦恼,也是我想向你们请教的问题。”

“你还有苦恼?”就我所知,刘先生是系里重点培养的中年教师,又是副系主任,是有名的大红人。

刘先生说:“你哪里知道,其实,现实中最痛苦的是我这样的人:也懂得政治挂帅,也知道钻研业务。可时间是个常数,二者不可得兼,难免顾此失彼,两方面都不能很好完成任务。谁都分身无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内办好两件事情,既在新开湖划船,又到马蹄湖赏花。我们自知应该有赏花和划船两种本领,然而,尽管疲于奔命,也难两全其美。政治上难以力争上游,业务上痛感力不从心。根据我的基础,我恨不得比别人多花两倍的时间钻研业务,但我现在用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到别人的二分之一。我何尝不想做到又红又专,可我又觉得这个目标高不可攀。

“一到搞运动,我更是左右为难,重政治的人说我太右,重业务的人嫌我太左。就说这次批判李先生吧,谁都知道李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把我作为接班人培养,我当然感激不尽,可是,这次批判李先生的修正主义文艺观点,领导指定我这个党总支副书记带头发言,你说我该怎么办?结果,有人说我的批判是三心二意,有人指责我忘恩负义,你说我难也不难?开始时我觉得十分委屈,仔细想他们说的也各有道理。试想,组织上要我批李先生,我能不批?但是,以我对李先生的感情,我对他的批判会是心甘情愿?然而,我毕竟是批了,毕竟是带头批了!一个号称李先生得意弟子的人竟然去批德高望重的恩师,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

刘先生痛苦的低下头,流露出无限内疚。

“《红楼梦里有两句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也想说两句,‘都说本人红,谁知心中泪。’在别人看来,我时下正春风得意,可谁又知道我内心深处的痛苦?”说到激动处,刘先生竟然眼中闪耀着激动的泪花。

停了一会儿,刘先生才平静下来。他充满感情地说:“凭心而论,作为学生,好读书有甚么不好?谁不愿意又红又专?问题是如何处理好二者之间的矛盾!这不仅是你们同学中存在的问题,也是整个教育战线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知道,他正在写“思想右倾”的检查,这些话,是他真实的内心独白。

15、老同学,对不起

听君一席话,胜读五年书。刘先生的自白,使我明白了,站在对面、乃至上面的,不仅仅是高大姐一人而已,而是一种思潮,即使在读书风貹的南开园,也难免受到这种思潮的冲击。

刘先生不幸而言中,我们终于被高大姐找到了破绽,而且事情还是因我而起。

事情发生在1960年,我们中文系的师生被派到河北参加省委组织的“整风整社”工作组,奔赴柏乡农村。

事有凑巧,玉芬、大刘、小马和我都被分到孟村,是一个组。玉芬是组长,我们几个是组员。临行时刘先生对我们说:“你们论文写的不错,这次到农村去,也争取拿个优秀。”我们自然都拍了胸脯,请老师放心。

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孟村又是“重灾区”,其苦可知。但我们都卯足了劲儿,决心要经得住考验。这里的干部全“烂掉了”,食堂也揭不开锅,社员们只有晚上在家里偷偷下几粒米,熬点稀粥。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工作组员便只能吃食堂幸存的胡萝卜,而且要限量。小马早已饿的瘦骨嶙峋,想吃“拉桑子”的窝头而不可得,大刘饿的只能晚上起来喝开水。但我们还是咬牙挺住,扎根串连,访贫问苦,坚持三同(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毫不含糊。我们的出色表现,受到了各级领导的表扬,他们都竖起大拇指说:“这帮学生,真是好样的!”

不过,我们很快一个个都患了浮肿,浑身没劲,腿上一摁一个坑。好几次,正开着会玉芬就晕倒了。

卫生员赶来抢救,难过地说:“饿的!”

于是按照国家的标准,给我们每个浮肿患者发了补助:一斤白面二两油。

我们都舍不得吃,每天看着面粉充饥。

快过年了,食堂停火几天,壤社员回家团圆。

也是合该有事,我忽然想到我的姥姥。

那还是6岁的时候,姥姥给了我一毛钱,让我到集上去看戏,看完戏可以喝一碗胡辣汤,吃一根油条。姥姥知道我最爱吃油条,特别嘱咐我一定要买。

戏看完了,我没舍得买胡辣汤,只买了一根油条。也没舍得吃,要回家带给姥姥。我两个手指捏着油条,一路边走边闻,觉得油条真香。走到护城河,下起了小雨,我不慎摔了个大马趴,衣服都弄脏了,手里还是高高举着那根油条。回到家里,向姥姥说明原委,姥姥搂着我掉下了眼泪!

我忽发奇想:眼前这几斤面,一斤油,能不能炸几个油饼。

小大刘均表赞成,说社员都回家了,咱们没处吃饭,正好有这点补助,炸点儿油饼也行。

“不大好吧?”玉芬有些犹豫,“一炸油饼,香飘全村,恐怕影响不好!”

我充满感情地讲了给姥姥买油饼的往事,哀求道:“要过年了,我特别想姥姥,因此特别想吃一口油饼,你就成全我们吧!”

玉芬深为我的故事所感动,被我纠缠不过,只好勉强答应:“好吧,那就只炸几张,大家尝尝,也算过年了!”

就是这样,我们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炸了几张油饼。

没想到,这下可闯大祸了!

第二天,上级就派专员来村调查,专门了解孟村工作组借过年之际大吃大喝的问题。

这位专员,正是高大姐。

玉芬如实介绍了情况,表示作为组长,她要承担全部责任。

高大姐冷笑一声:“承担责任,这责任你承担的了吗?你知道吗,你们的错误,是置贫下中农的疾苦于不顾,严重破坏了工作组在群众中的威信!”

我赶忙说:“事情是我发起的,一切责任由我负。”

高大姐斥责道:“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懂得什么!我马上就写报告,如实汇报情况,听后组织处理,谁也救不了谁。”

后来,多亏刘先生竭力周旋,加上高大姐怀孕退学,此事才得以从轻发落。先进集体是当不上了,火线入党的美梦更加成为泡影。回校时颁布的光荣榜上,一个个名落孙山。

为此,我常常悔恨不已,是我的一时冲动,给朋友们带来如此灾难!毕业分配时,以玉芬的水平和能力,本可以留北京工作,不知为什么只身远分新疆?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老同学,对不起!

16、灵魂和躯体

“整风整社”返校以后,同学们都有些变了,变黑了,变廋了,变得节奏加快了。大家都恨不得把几个月耽误的时间一下抢回来。

五年时间,像参加一场万米赛跑,场上一声锣响,预示着还剩最后几圈,运动员无不加快步伐,奋力冲向终点,争取更好的成绩。

返校后踏上大中路的第一步,我就是这种心情。

饭厅里贴出了表扬下乡同学的红榜,没有我的名字,也没有在孟村患难与共的同学,不用说,都是我惹的祸,因此我很灰头土脸了几天,不过我很快便挺起了腰板,在大中路上昂首阔步起来。

我不相信自己会输在赛跑的终点。

陈俊山,我们宿舍的无冕之王,还是那样的节奏,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安排生活,还是那样悠然自得地拉起京胡,甚至还自告奋勇办了个墙报《红角》。

《夜谭》被取消以后,我们一直耿耿于怀,老陈却不动声色,但他又主动承办《红角》,可见他办事执着。

《红角》是一个思想论坛,同学们可以自由的发表意见。首先讨论的是“毕业以后干甚么?”在紧张的学习中发起这样一次讨论,无疑会活跃当时的空气。

这时刚过三年困难时期,总体气氛还比较宽松,同学们都能直抒胸臆谈出未来的志愿:有想当教授的,有想当编辑的,有想当作家的,大刘的想法很直接,就想弄个将军当当。这时候,报纸上发起了“关于大学生当农民的讨论”,于是,同学们也就这个问题在《红角》上争论起来。

一向顺着来的小王说:“我顺着编辑的思路想,他们是同意大学生当农民的。”

炳达哈哈大笑:“那农民不是愈来愈多啦?俺村本来能出来的机会就少,这下又堵死一条路。”

城里来的小丘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惬意呀;‘舟瑶瑶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多潇洒呀?”

山村来的天成说:“那都是陶渊明的空想,真的让你去了,恐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楚向阳说:“就叫他拉耠子去!”

黑子道:“别光嘴说,你们把自己的观点写成文章,交给老陈在《红角》发表啊!”

写就写,第二天,我就写了一篇短文:“我上大学不是为了当农民。”贴到《红角》。

前面讲的同学都纷纷发表意见,赞成和反对者各半。

一位叫小梅的女同学也送来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当农民应该躬行之”。矛头显然是针对我的。

这个小梅: ,是位品学兼优的女生,且能歌善舞,全系有名。她参加争论,肯定是有备而来,,很可能会有一大批粉丝,但我决不退缩,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正要著文反驳,她却主动找上门来,约我在操场见面。

图书馆灯火通明,操场上已经安静下来。我们选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了这场严肃的谈话。

小梅先开了口:“你那篇文章我仔细看了。”

我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

“你没看出来吗?实际上我是支持你的。”

“支持我?一看标题就清楚了,还支持我!”

她咯咯的笑了:“我猜你就是只看了个标题。你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还没弄清人家是啥意思就生气了。”

我承认只看了个标题,低下头说:“回去我仔细看看。”

她又笑了:“别回去了,现在我就当面给你讲清楚。”

“那好,我就洗耳恭听。”

小梅并未计较我的态度,只管叙述自己的观点:“你那篇文章说,上大学就是为了不当农民,虽然是真心话,但并不全面,很容易被人抓住辫子,说你看不起劳动人民。以我看,当不当农民,取决于你毕业后想干什么,你要当作家,就应该去当农民,你要写农村生活,就必须去当农民。不能简单的去体验生活。我不赞成体验生活的提法,主张深入生活。因为体验是做客,可能浅尝辄止,深入则不同,深入是要抓住生活的神遂,提炼出真理,再艺术地表现出来。当然,当农民也不仅仅是做农民,而是象毛主席说的:先当群众的学生,再当群众的先生。只有当好农民,才能写好农民,教育农民,提高农民。你说对吗?”

我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看来你是准备去当农民了?”

她很认真地说:“也不一定,我的毕业论文准备选老舍。咱们现在讨论的,实际上是红与专的关系,你同意吗?”

“也可以这么认为,那么,请问你对红与专的关系怎么看?”我不能节节败退,要反攻过去。

小梅郑重其事地说:“我认为,政治是灵魂,是思想,业务是肌体,是血肉。没有灵魂,行尸走肉,没有血肉,魂将安附?”

我连声赞好,说这个比喻精辟,原来的敌意,一扫而光,禁不住侃侃而谈:“叫我看,红与专的关系,就像一部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思想要通过艺术来表现,没有艺术,再高的思想也没有用!”

小梅笑笑说:“你这个观点可有点修。”

我也笑了:“那你就接着批吧!”

她也会心地笑了。

我说:“说老实话,我还以为你和高大姐一样是吃政治饭的,所以一开始对你抱抵触情绪。”

她也开心的笑了:“现在呢?”

我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觉得你满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

小梅•脸一红:“别給我戴高帽子了,高大姐是我的好朋友,看我去告你的状!”

我说:“她不是退学了吗?看你到县妇联找她去!?”

艾兰叹了口气说:“唉,高大姐也不容易,在学校孤立作战,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他又不得不退学,真令人惋惜!”

“可她的思想真的太左。”

“可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她在为真理而斗争。”

我脱口而出:“你可别学她呀!”

小梅脸一红,手一甩:“胡说,我才不会学她呢!”佛袖而去。

愣半天,我才想到她可能是误会了,想追上去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算了,由她去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17、礼花和心花

 

和小梅又见了几次面,话语从学业扩大到生活,地点也从大操场挪到了马蹄湖。

我总是躲躲藏藏的,生怕被人看见。见我远远望见同学就惊慌失措的样子,小梅笑道:“你怕什么,又没干坏事!”

我说:“不是不让大学生谈恋爱吗,我怕人家误会。”

艾兰笑道:“你真傻,就你这个傻瓜守规矩,告诉你吧,咱们班的女生全都名花有主啦,就你还在单飞!”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恐怕早成历史了!你以为马蹄湖畔的人都是读外语的呀,告诉你,也有读诗经的。”

“诗经,什么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哇。”说着,小梅咯咯笑了起来。

“所以你们认为我们《西游记》小组也是来干这个的?”

“那倒不会,玉芬我了解,她的朋友在北京。再说,哪有同时约仨人见面的。还有,你的啥事我不知道,会听别人瞎编?”

“那你这朵鲜花怎么还——”

“早排大队了。不过经过严格审查,他们送过来的,多数是礼花,而不是心花!”

“此话怎讲?”

“先说礼花。五一节你刚回过北京,看过礼花吧,放的时候绚丽多彩,五光十色,万人瞩目,不一会儿,放完了,就散了,最多给人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这种花,是供人观赏的,是时过境迁的,是没有生命的。还有一种花,叫心花。她甚至是无形的,却是永生的。她需要用心血不断浇灌,成长在两个人的心中”,小梅申出两只手向天上呼唤,“上耶,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岭,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惜呀可惜,当今社会,昙花一现的礼花太多,鲜血浇灌的心花太少了!”

我也略有所悟:“礼花是供人欣赏的,心花是心血浇灌的,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小梅一发而不可收:“你是研究《红楼梦》的,我就说个红楼梦的例子你听。薛宝钗送给贾宝玉的的就是礼花,而林黛玉送的是心花。最后,薛宝钗的梦园了,林黛玉的心碎了!

“上周吴组缃先生来讲《红楼梦》,说他的两个留学生,最后问他,老师,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为什么不跑哇?吴先生慨叹道:你们的红楼梦研究白学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那两位留学生不了解封建社会爱情的社会因素。家庭不同意,可以不管,别人不支持,可以不顾,但他们还是要生活在社会之中呀,鲁迅先生说过: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这是个永远的社会问题!”

小梅像喝醉酒似的,拦都拦不住,她直直的望着我说:“明白告诉你吧,我悄悄爱上一个人,经过几年的了解,我知道他也暗恋着我,一直没敢表达。为慎重起见,我先征求妈妈的意见,妈妈严肃地说,妈了解啦,他们家有三个右倾分子,如果你们结合了,你们将承受多大压力自不必说,恐怕连子孙后代都不会幸福。妈妈不强行干涉,你自己考虑决定。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饱含着热泪,乞求般的看着我。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从牙缝里蹦出聊几个字:斩断情缘!

她将头埋在手里,呜呜的哭出声来。我忙左右看看,劝他不要再哭。

她索兴伏到到我的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18、菩提竭

要写毕业论文了。我选的题目是《论红楼梦的继承与革新》。导师是华粹深教授。华先生是著名的红学家,又是俞平伯先生的得意弟子,并兼任天津戏曲专科学校校长。

华先生对我们要求很严,规定一定熟读原著,搜集并熟悉第一手资料。还特别指出,要尽可能多的观摩古典戏曲的演出。像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于振飞、言慧珠的《长生殿》,我们都看过。

这一天是看昆曲《醉打山门》,《红楼梦》小组必看,写其他题目的同学选看。

汽车已经发动,马上就要出发了,突然喊着叫着追出一个人来,只见她挤进车门,摘下书包,一屁股坐到我的旁边,一边喘气一边说:“刚看到通知,差点误了大事。”说着掏出手绢擦汗,这才看见身边是我。

“你怎么来了?”她故作吃惊地问。

“这话该我问你!”我笑着说,“通知上写的清楚,我们小组必看,其它同学选看。”

顺着来说:“小姐是搭便车的吧,还是将鲁智深的山门当成了孙飞虎的山门?”

小梅哼了一声:“你们懂得什么,我就是冲《山门》里那首“寄生草”来的。”说着,击节唱了起来:

漫榅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好曲,好曲!”车厢理响起一片掌声。小梅唱得太投入,竟然流出了眼泪,她并不擦,一任泪水往下流。

要开演了,她坚持要和我坐在一起,我悄声说:“既已了断,何必如此!”她不言语,硬拉我到后排角落里坐了下来。
小梅说,她是临时决定来看戏的,“我考虑了一夜,还是要把这首《寄生草》送給你。”

“那我谢啦!不过你不该这样张扬。”

“怎么,你害怕啦?”

“不是怕,对我倒没什么,恐怕会有碍你的名声,影响你的将来!”

“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啊!”

“那我可伤心死了!”

“为什么?”

“因为你把我看得和一般女孩子一样!”

我心里想:不是你迫于社会压力才改变主意的么,和一般人有何不同?

“我知道,我的决定会造成多大伤痛,只落得‘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这是对社会的屈服,但是,我的屈服是有限度的,是怕给家庭带来伤害,在我的心灵深处,还要牢牢地守卫着一片净土,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那就是我用心血浇灌的心花。

“古往今来,有多少志士仁人,惨死在社会铁蹄的践踏之下,又有多少痴男怨女为爱情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我还没那么高尚,还不能做那样的牺牲,但我愿意牺牲美好的生活,保留纯洁的心灵。你能听懂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听懂了,又未全懂。

她未生气,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的缓缓道来:“常言道,有缘无分,缘是内在的,分是外加的。如今我不要那个名分,什么压力呀。伤害呀,就失去了着力点,而心中有缘,别人是无法拿走的。”

我大体上体会到了她的意思,也估计到她想做什么。

她掏出了一张卡片,上面是公公正正的小楷。

菩提竭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静
何处惹尘埃

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
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
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如此修行
西方就在目前。

艾兰满怀深情的的递给我,又不无伤感地说:“今天贸然前来实属情非得已,因为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机会。这个菩提竭,是我专门为你制作的,你要珍藏着,慢慢参悟吧!”

说完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离席而去。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想留住她,却又没有开口。

我转身出了剧场,望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握着手中的卡片,怅然若失。

19、找上门来

我正在宿舍和老陈讨论《红楼梦》,小黑闯进来说:“快快,有人找!”

我用手指着鼻子:“找我吗?”

小黑操着一口浓重的保定话说:“废话,不找你找谁?不然本班长会亲自出马?”

我说:“我在天津没有亲戚呀,谁会找我?”

小黑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在楼下等着呢?”

我隔着窗户往下一看,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不是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两个人吗,怎么找到宿舍来啦?”

我昨天在图书馆上晚自习,发现有两个外系的同学占了我们班的座位,还大模大样的打开文具盒,手握三角板,交头接耳地在做数学题。看样子是理科系的,到我们这钻空子来了。我心中生气,便趁她们到大厅里讨论的机会,伸手一提,将两个书包都放到窗台上,自己却若无其事的坐到那里。旁边还放了一本书,以示有人在此。等她们两人回来,发现已被驱逐出座,自知理亏,且寡不敌众,只好蹑手蹑脚地走了。我埋头看书,目不斜视,直到她们走下楼去,我才得意地笑出声来,庆祝我捍卫主权成功。

她们如果寻衅闹事,昨晚就该发作,为何今天又找上门来?

我看这两个女同学,在楼下有说有笑,不太像来算账的样子。

我正在忐忑不安,黑子早等急了:“你小子,怎么今天磨磨唧唧的,到底见不见那,人家可在楼下站半天了!”

见就见,难道谁还怕谁不成。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人高马大,一个亭亭玉立。

我自报家门。

大个子首先开口:“我们今天来,是有件事要找你。”

“说吧!”我心中早有准备。

廋女孩说:“我爸叫你明天到我家去一趟。”

我不禁哑然失笑:“多大点事儿啊,还请家长?你们当南开园是幼儿园哪?!”

女孩腼腆地笑了:“是这样,你舅舅来了,我爸和他是老朋友,明天请你到家里一起吃饭!”

原来如此。

好久没见舅舅了,我喜不自胜。忙和女孩约定时间,明天同她回家。

临走,女孩大方地伸出手来:“我叫兵战,物理系的。这是我的好朋友兰君。”

我向大个子表示致意。又对女孩说:“兵战,你这名字像个男生。”

女孩笑笑:“大家都这么说。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爸爸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心里说:倒挺有火药味儿的。

20、舅舅的心愿

 

舅舅真的老了!

只见他两鬓斑白,面容消瘦,但是精神依然矍铄,声音仍旧洪亮,不改当年幽默机智的风采。

他举起酒杯,感谢范伯伯的热情款待:“人云老班长特别念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弟此次专程來津,确有一事相求。”

范伯伯说:“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办的,尽管吩咐,绝对没有二话。”

舅舅猛饮一杯,凄然道:“老兄啊,小杰是我老姐最小的儿子,刚出生他父亲就牺牲了,一直在我母亲身边长大,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接我母亲时,我本想接他去东北上学,可这孩子太倔,坚决不肯,说非要在家乡考上重点大学,混出个人样来。我母亲临终前再三叮嘱,一定要好好关心小杰,把她培养成材。”

舅舅说到姥姥,我禁不住掉下泪来,去年听到姥姥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学校检查身体,当即昏死过去。老人家临终还如此关心我的前途,怎不令我痛苦万分!

舅舅叹了口气,接着对范伯伯说:“以我目前的情况,实在是力不从心了,你刚从北京调来天津,我再三考虑,只有你能替我完成家母的临终嘱托。”

说着,向范伯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范伯伯也举起酒杯,站起身来:“老弟放心,我和他父亲也是好友,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原来不知小杰也在南开,有失照顾。昨天听你讲过之后,我下午就给他们的校长打了电话,告诉他我有两个孩子在南开,一个在中文系,一个在物理系,请他们严格要求,在学习的道路上公平竞争。”

舅舅激动地说:“此言甚是!我们不要求任何特殊照顾,只要求公平竞争,不要因为他舅舅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哥哥和母亲有右倾言论,就被打入另册!”说着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范伯伯劝道:“你喝多了,少喝点吧!”

舅舅摇摇手,又满饮一杯,醉眼朦胧地指着我说:“小子,记着,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去公平竞争,凭艰苦奋斗打出一片天下,给姥姥争气,给国家——争——气。”说着,颓然醉倒在椅子上。

范伯伯说:“快扶他进屋休息,晚上还要赶火车。”

晚上,在火车站。

火车就要开动了,舅舅又跳下车,把范伯伯拉到旁边,嘱咐道:“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力争促成!”

范伯伯说:“放心吧,我一定创造条件。”一边催他赶快上车。

火车开动了,舅舅探身到窗外向我们招手,他大声向我们喊道:“一定要记着我的话!”

远行的火车飞驰而去,舅舅的临别赠言,至今廻响在我的耳边。

21、约法三章

范伯伯要兑现他的承诺。

舅舅一走,他就为我定了约法三章:一、明确关系,二、严于律己,三、经常联系。

关于第一条:他是我的监护人,是受委托全权代理家长的。今后填表,只填监护人就行,社会关系不要再写舅舅。
我问:“这样写,舅舅知道吗?”

伯伯说:“这就是他的意见。还有你妈,本来是定的中右,提前离职的,现在经教育厅长亲自甄别,已经改为退休了。你哥哥只是受到批判并未正式定为右倾分子,现在还在正常工作。这里的详细情况,你都不很清楚,组织上要问,让他们找监护人就行,你自己不要乱说,更不要随便表态。我为甚么做你的监护人?我是你爸爸的老战友,他牺牲了,关心革命后代是我应尽的责任。”

伯伯的话我很感动,不过我实在不愿成成为别人的累赘。便问道:“这样会不会给您带来负面影响?”

伯伯微微一笑说:“影响?我怕什么影响?!我和你舅舅是甚么关系?当年上学的时候,一放假我就住到你姥姥家,老人家待我像亲儿子一样,我和你舅舅发生矛盾的时候,你姥姥还总向着我。她的话,我们都不能不听,何况是临终嘱托?至于你舅舅,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哪里会犯那样的错误,迟早会得到合理的解决。不过你们正面临毕业分配,是你们走向社会的关键时刻,你舅舅担心他的问题解决以前会影响你的前途,将来即使解决了,损失已经难以挽回。所以他才不远千里跑来找我。你说,面对如此情况,我不出头谁出头,我不承担谁承担?”

伯伯的大义凛然,舅舅的费尽心血,令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现在说第二条,严于律己。你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率性而为,信口开河,办事要讲后果,说活要动脑子。业务上我不懂,政治上拿不准的事可以问我,不要随便表态。”

我点头称是。

“第三条:经常联系。如果学校没事,你最好每星期都要到家里来。家里收拾出一间书房,放两张桌子,你和小战互不干扰。有时她的同学大个来,就到别的房间,保证不影响你学习。你爱看书,这里离书店和劝业场都很近,新书旧书都方便。”

见我面有难色,伯伯笑了:“嫌管的太严是不是?”

我说:“我懒散惯了,恐怕——”

“可以睡懒觉,不过只能偶而为之,不能养成习惯,那可就难改了!再说,现在学习这么紧张,星期天不回家,还到哪疯跑去?”

我无言以对。

伯伯说到做到,此后每周日他都叫女儿来接我回家,说是父亲交给她的任务。

路上,我问秉战:“我已经认识路了,以后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不用总来接了。同学们看见不大好。”

兵战说:“我也不想这样啊,可爸爸不干。说你那可能不好意思去或者找个借口干脆不去。”

不错,这正是我想的,看来老爷子是看到我心里去了。

“你爸对你一直这么严吗?”
“对我还好点,对我哥才严呢,直到参军以前,一直都是这样。”
我“啊”了一声。

秉战咯咯笑了起来:“你就准备长期抗战吧!”

在书房,她做她的题,我看我的书,倒也十分清净。老爷子偶而轻手轻脚地到窗外巡视一下,从不进来干扰。

休息时,我轻声问:“你那天第一次来找我,认出我是谁了吗?”

“你一下楼,把我和大个儿吓了一跳:这不是那天和我们抢座位的小子吗?真是冤家路窄!后来看你没事人似的,我们以为你没认出来,才放了心。”

“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大个那傻大黑粗的样子,像个仍铁饼的女运动员,全校找不出第二个。”

“嘿,你别小看大个儿,她不仅是个运动员,还是个数学天才,他爸是有名的科学家,她有这方面的遗传基因。”

“啊,还真看不出来!”

兵战嗔道:“今后对人家客气点儿!”

我点点头。

吃饭时候,老爷子说:“听你们在屋里谈的廷热闹,说啥呢?”

并战撒娇道:“爸爸不好,偷听人家墙根!”

伯伯笑道:“哪里哪里,老头子听你们年轻人有说有笑,心里高兴。我从不过问你们的隐私。”

我忙说:“也不是什么隐私,是在说她们班的大个儿。”

并战说:“爸爸知道。”

伯伯说:“认识认识,这孩子常来,廷好学的,你们要多向人家学习。啊,差点忘了,刚才中文系一个叫幸福的来电话找小杰,说有要紧事,让你回去找他一下。”

“小黑人?他怎么知道这的电话?”

“是我告诉他的,”兵战说,“我对他说,星期天有急事可打这个电话找你,免得他满世界乱找,弄得满城风雨。”

啥事呢?我赶快回校找小黑。

22、老人指路

回到学校,我立即去找甄兴福,问小黑子有啥急事,这样风风火火地找我。

小黑子且不回答,反而神神密密地问我:“看你小子廷老实的,想不到是外傻内奸,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还铁哥们呢!”

“啥事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啥事?还不老实交代?人家都找组织谈话啦,总支让我接待的。”

“谁找你呀,你把我弄糊涂啦!”

黑子看我不像装的,又追问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我问你,星期天你都到哪里去了?”

“范伯伯家呀,我舅舅——啊,我父亲的一位老战友。”

“这就对了,那天来找你的,其中一个就是樊书记的女儿,那大个儿是她的朋友。前天他们两人又找我来了,正式向组织了解你的政治表现。”

“你怎么说的?”

“我自然把你说的天花乱坠了。不过也说了你的坏话。”

“什么坏话?”

“有点散漫。”

“行,实事求是。樊伯伯是我的监护人,想是派她们来了解我的情况的。”

“不,我看是小樊要和你交朋友。”小黑笑着说,“她问的可详细了,还问你整风整社为什么没上光荣榜,我说你一直表现很好,就因为炸了一次油饼,到手的鸭子飞了。小樊还笑着为你辩护呢,说,人家病号自己的东西,炸张油饼也不能算毛病。听听,立场完全站在你这一边了!”

我说:“不会的,我跟他们有仇!”便把抢座位的事说了。

小黑听了,哈哈大笑:“这算什么仇?这正说明你们有缘,叫书馆姻缘!”

我也笑了,忙道:“快别瞎说。”

“不是瞎说,今天找你,就是专为这事来的。组织上让我了解,同学中有哪些在谈恋爱?凡是定下来的,就争取分到一个地方,免得以后麻烦!”

“不是大学生不让谈恋爱吗?”

“那是以前,怕耽误学习。如果已经谈了,眼看就要毕业,不能不考虑将来的生活和工作问题,这也是组织上对同学们的关心。我看小樊对你很好,她的条件也不错,刚刚入党,又是世交,这很难得。今天给你打过招呼,我就向系里汇报,请领导在毕业分配时协调考虑。”

“这,这——”

“这什么这,你没看好多地下工作者都浮出水面了,等毕业分配方案公布再明确,黄瓜菜都凉了,这事我做主了,先报上去再说。”

小黑说完便兴冲冲地走了。

不行,总不能先斬后奏啊?这么大的事,必须先问清樊伯伯和她女儿的态度,还有妈妈舅舅和哥哥,他们也还不知道呢,怎么能这么匆匆忙忙就汇报了?

正想着,兵战来找我,说她爸爸来电话,让我明天一定回家去,有重要事商量。我想正好趁此机会把小黑说的事告诉她,便说:“刚才小黑找我说——”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兵战见我脸涨得通红,也羞涩地说:“回家再说吧!”没等我回答,一转身跑了。

回到家里,伯伯早在等候,老爷子见我们到了,非常高兴,立刻招呼我倆到他屋里去。

落座已毕,樊伯伯说:“昨天接到你们校长的电话——”

兵战摇手制止:“爸爸先不要讲,昨天系里也跟他讲了,先听他怎么说?”

我只好说:“昨天大班长说,关于毕业分配,学校有一个精神——”

小樊急了:“别扭扭捏捏的,你就干脆直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也好给系里回话。”

伯伯笑道:“怎么讲话呢这是!好,那就小杰先讲,畅所欲言,怎么想就怎么讲。”

既然开了头,我的胆子突然大起来:“我这样想,这么大的事,系里问得太突然,我们必须先征求双方家长的意见。”

伯伯道:“很好很好,还是小杰懂礼貌。我要告诉你们,这事我和你舅舅、你妈你哥早都商量好了,大家都同意你舅舅的意见,先给你们创造条件,相处一段,如果情投意合,就继续发展,不行,就做一般朋友,所以,关键是你们两个的感受,决定对这件事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我俩需要商量一下,晚上再答复您!”兵战说着,不容分说,拉着我走了。

我回头跟伯伯说了声再见,伯伯宽容地挥了挥手,说“去吧!”

我和秉战手拉手来到海河岸边,身倚栏杆,觉得分外轻松。

我说:“原来,这一切都是舅舅他们安排好的。”

秉战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舅舅去年来,就是专门为这事。哼,他和爸爸编好圈让我跳。”说着,装着很生气的样子。

“那你跳不跳呢?”我问。

“跳就跳呗,怕什么!经过几个月的的仔细观察,我发现你还真有不少优点,那就凑和着吧。”

“凑和?那你不受委屈了?”

“不委屈。现代人的生活能凑和就不错了,你以为都像你们中文系想的那样浪漫那,什么牡丹亭啊,西厢记呀,动不动要死要活的,还怎么过日子?我们学物理的就讲现实,1+1=2,实事求是,不作非分之想。”

“咱们要谈恋爱,就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啦!”

“可以这么说。至于最终能不能结合,就看你能不能丢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常自嘲,我的恋爱,就是半包办式的。或者叫老人旨路。

23、重逢

回校后我向小黑报告,我认可他的意见,并说明这是老人指路。

小黑神秘地笑道:“你小子真的要交鸿运了,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我故作满不在乎:“还有什么好事啊,值得你大惊小怪!”

小黑伏耳低言道:“告诉你个秘密,中科院文学所的领导来考查你了!”

“真的?”我高兴的几乎跳起来,这可真的是件了不起的大好消息。

黑子急忙示意禁声:“千万不要声张,不然我要犯泄露机密之罪!”

我缠着他要听详细情况。小黑卖关子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来挑人,系里推荐了你,已经看了你的档案和论文,如能通过,最近就会找你面试。通不过,就算了!”

我急了:“为什么会通不过?”

小黑道:“看把你急的,我是说如果,如果通不过,系里只好把你分到别的地方,这事就算没有发生,难道还能赖人身上不成?”

“不会的,不会通不过的!”我一个劲儿念叨。去文学所,是我多年来的梦想,如今近在咫尺,我怎会轻易放弃。

夜里做了个梦,我真的被淘汰了,我据理力争,要求重写论文,均无济于事。情急之下,找到何其芳当面陈辞,以致痛心疾首,放声大哭起来。程炳达揉着眼睛不满地说:“快有媳妇的人了,还不好好睡觉,深更半夜,哭什么哭!”

小黑一声断喝:“不准胡说八道,好好睡觉!”

第二天,小黑告我:“昨晚哭什么?我正式通知你,下午三点,到系办公室面试,表现好点,别猴急猴急的。”

我喜不自胜,急忙穿戴整齐,提前到达,正襟危坐,准备应试。

考试官终于来了,原来是一位像貌端庄,举止大方的女士。

这女士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和蔼的问了我的姓名和年龄。问我若分配到文学所想做什么工作。

我明确回答:“希望做研究工作。我喜欢古典小说,毕业论文写的是《红楼梦的继承与革新》,希望能对这个问题进一步深入研究。”

“是否能服从分配?”

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不能像对待是否留在县里那样断然拒绝,也不能不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因此做了这样的回答:“只要是搞业务,我保证服从分配,做研究,当编辑,搞古代,搞当代,均可。但我不愿意、也不适合做行政工作。”

女士笑道:“这你放心,我们选人就是要搞业务的。”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问完基本情况,女士便和我天南海北地扯起来。我的情绪也逐渐放松了。

女士问:“见过何其芳吗?”

我说:“见过。为写毕业论文,找他请教过。”

“印象如何?”

“平易近人,不耻下问。”

“对文学所的印象呢?”

“还没去过?”

“你不是说见过其芳同志吗?”

我以实相告:“我们先和学术办公室联系,回答说其芳同志太忙,没有时间,我们就贸然闯到他家里,谈了整整半天,连他去医院都耽误了!”

女士笑道:“怪不得其芳同志说,你们的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

女士忽然话锋一转:“咱们的谈话要结束了。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通过了面试,我回去向领导小组汇报以后,就可以发通知了。”

我欣喜若狂又要装的不动声色,只是连声道谢。

我正要起身告辞,女士表示还有话说。她朝我端祥了半天,才漫悠悠地说:“咱们的公事算谈完了,以下我想谈点私事,不管是真是假,都请严格保密。”

我一下又紧张起来,这女士玩什么招数?该不会节外生枝吧?

只听那女士问道:“从档案上看,你从小住在滑县城内青龙街?”

“对,那是我姥姥家。”

“青龙街有位大善人你可知道?”

“就是我姥姥呀,我姥姥是有名的大善人,叫郑郭氏。”

“叛徒吴兰田,你听说过吗?”

“岂只听说,他和我有血海深仇。我父亲就是被这个叛徒杀害的!”

“消灭吴兰田的战斗,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宣传队就住在我家里。有位大姐姐,就和我睡一个炕上,大姐姐可能干啦,会双手打枪,还写得一手好字,到处刷大标语。”

“还叫你捂着耳朵张着嘴!”

“你怎么知道?”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女士昂首挺胸,做出个当年唱歌的姿势。

“莫非——你是——王建姐姐?”

女士眼含热泪,兴奋的点了点头。

我激动得忘乎所以,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一直听着声音有些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来是王健姐姐。”

大街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又模着我的头说,都这么大啦,大学都要毕业啦,要是在街上看见,说啥我也不敢认!”

我说:“大姐也变了,两把刷子变成剪发头啦!”

大姐说:“那时还是小姑娘,现在变成老太婆啦,奔40的人了,再留小刷子,那不成了妖精啦!”

王大姐告诉我,她现在是文学所人事处长,专门负责挑选大学毕业生,没想到想在这里与我巧遇。

看看过了6点,我们的话还说不完,我要请大姐到食堂吃饭,大姐说:“那可不成,咱们的关系现在不能暴露,不然有人会说闲话,说我来南开挑人是假公济私。等你到文学所再说吧,我一定请你尝尝我亲自做的炸酱面!”

后来我才知道,离开滑县之后,王建大姐曾一度做过刘少奇夫人,离婚后被送到莫斯科学俄语,回国后当过翻译科长,最后到了文学所人事处。文革中由于不揭发刘少奇被打成学部最大的保皇派,遭到残酷迫害,此是后话。

和王大姐谈完话回到宿舍,我虽然秘而不宣,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我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即将踏上彩色的征程!
迈步在大中路上,几句古人的言语又响在我的耳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人,在臻于至善。这一切,南开五年,我做到了吗?


杨志杰简介:

杨志杰,男,河南滑县人。1940年12月生于河南滑县城关镇青龙街,父亲杨信一被叛徒吴兰田杀害,英勇牺牲。他自小与外祖母相依为命,母亲郑修吾跟随八路军部队教小学。他幼读私塾,后在城关和丁堤口村念小学,1953年——1959年在河南省道口中学(今之滑县一中)读初中、高中,其间58年曾参加县里在太行山的大炼钢铁,有多首小诗在县报发表。

1959—-1964年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师从现代文学奠基人李何林和红学专家华粹琛教授。学年论文《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在《南开学报》发表,毕业论文《论红楼梦的继承与革新》在《红楼梦学刊》发表。

1964—-1985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85年一月被评为副研究员,编辑《文学评论》,主编《作品与争鸣》。主要著作有《横眉集》(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论文集。其中《反革命狂想曲的幻灭》、《围绕电影创业展开的严重斗争》曾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加按语发表,全国各报转载,中央台广播,党主席表扬,人民出版社出单行本。对粉碎四人帮及其文艺思想,有较大影响。专著有:《红楼梦人物论》、《红楼梦主题轮》(江西人民出版社版),《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诗歌概论》(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小说概论》(原载工人日报,海南出版社出版),纪实文学《沧海人生》(南方出版社出版)记述了他与胡乔木、邓力群等人的交往及何其芳、俞平伯、钱钟书、吴晓玲等人的遭遇,其中有的章节在人民日报海外报发表,产生了一定影响。

1984—-1985,任青海省文化厅副厅长,研究员,创建青海省文学艺术研究所,陶瓷研究所,组织和撰写了长篇报告文学《雪压昆仑》和《万里黄河第一坝》在《人民日报》发表,《青海日报》加按语转载,在当地产生了较大影响。
1985—-1988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党委书记、院长。
1988—-1989在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
1989—-1992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民间文学》主编。
1992—-2001经中组部调任中共海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南省文化广电出版体育厅厅长、中共海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现已退休。

1998年3月24日时任省文体厅厅长杨志杰(右一)到海南省文化艺术学校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