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大师的文事和轶事–怀念刘以鬯先生

(香港)东瑞 

 

香港著名文学家刘以鬯先生(1918年12月7日-2018年6月8日)离世两年,他生前许多鲜为人知的出版、生活、编辑细节,值得我们深思、学习的为人、风范,不该随着岁月的风尘而淹没,而应该分享同好。

 

封面设计上的色块和线条

例如他的书的封面,其它出版社出版的综合性编选集子如何,我缺乏了解,获益版本百分之百都是他自己设计的,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最突出的就是大胆用色、方块和线条的组合,简单但非常强烈而突出。其中最令人意想不到底是绝版了比较久的《不是诗的诗》,封面的底色是全黑色,书名《不是诗的诗》用了圆粗体,五个字中,“不、是、的”三个字用白色,两个“诗”字用了两种颜色,第一个“诗”左青右红,第二个“诗”字相反,左红右青,颜色的搭配刺激着视角,犹如黑夜遇见鬼魅或于墨黑的氛围中惊艳。

记得每一次出新书前,谈到封面设计的环节,都是刘先生画好草图,还从杂志上剪下一些色彩样板附在上面,然后由刘太详细跟我们解释。我们明白刘先生的要求后,就请设计的朋友执行。

细心研究刘以鬯的封面设计,我们慢慢也会叹服,他不仅是小说魔术家而已,也是封面平面设计的大师,最擅于在咫尺里将色彩调配得出神入化,以最简单的色块和线条不断重组,造成不俗的效果。

 

大多数著作刘以鬯先生自己设计封面

 

基本上有五种类型。第一类就是单色,以《不是是诗的诗》为代表,同类的有《对倒》。后者封面也是全深绿色,一对“对倒”邮票放在封面中央,也是简单中出奇,“对倒”书名和作者姓名“刘以鬯”在书左上方印了一次,在封面的右下角又重复了一次,是癫倒过来的。这样书无论怎样看,都是“对”的,巧妙地配合了小说的对倒双线结构。色块组合,大胆作色,形成深刻印象。

第二类是简色,意思是只有几种颜色的搭配。以《打错了》、《酒徒》、《吧女》、《天堂与地狱》为代表。前两本只有三两种颜色:《打错了》以白、黑、浅蓝、浅绿为主,色块用“十”划分;《酒徒》用白、灰、浅蓝、黄、橙为主,白方块放在中央;《吧女》黑方块居中,书名反白,四周用红条、绿条、蓝条、褐条围起,封底样式也类似,但用色有变化;《天堂与地狱》封面两边是长形浅绿色条,围起白底上的书名,还是和半个多世纪前段海滨版一样,一派怀旧的感觉。

第三类是名画+白底+书名,形成自己的风格。名画如果超过五十年,就没有专利权了,《黑色里的白色,白色里的黑色》用了半幅抽象画,色调非常好,书名长达十二个字,前六个字黑底反白字,后六个字白底黑字,正符合书内一篇小说的特别形式。《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名画是剪纸风格的树林,和小说情节有关。《<酒徒>评论选集》封面也是白色底,“名画”改成了《酒徒》大陆、台、港等四种不同版本的书封面的缩影。我们从这些设计看到了刘以鬯先生的设计,不是凭空而来,而完全与内容关系密切。

第四类是图案的拼凑,也实在而富有美感。代表的书是《畅谈香港文学》,封面几乎有四分之三被迭放得杂乱的数百本书、刊物的书影“合照”所占据,大部分是纯文学作家的著作和文艺杂志。《模型·邮票·陶瓷》出现了模型、一组邮票和陶瓷的图案,从自己的收藏“就地取材”。这也是扣紧了内容。

第五类是《热带风雨》,一反色彩方块组合,采用了刘先生当年报纸上发表该批稿件的专栏一角的黑白图案,再请设计者加工添色而成,一派南洋风格,与其它书风格迥异。第六类是速写为主。出版于一九九三年七月的《岛与半岛》,最初封面只是深蓝色的图案,二十二年后,在二0一五年七月再版时,已经改用了·著名画家江启明的一幅香港中环素描;二0一六年七月初版的《香港居》也再用江画家的港九住屋素描。这两本长篇小说香港本土特色浓郁,用了那样的封面非常合适。

我们发现,无论哪一类的设计,都给人一种简单却不单调、简洁却不呆板的感觉,一种干净利落、对比鲜明的印象,一旦放在书市的摊子上,一眼就可以辨识哪些是刘先生的书。在商业社会上,许多书设计得花里花俏、眼花缭乱,刘先生的书是那样与众不同,封面设计就跟他写小说有着自己的风格一样,体现了简单就是美、形式美来源于内容又反过来突出内容的理念。

为读者签名,香港书展,2001

 

以实际行动支持小出版社

早年刘先生在报刊上写十三个专栏时,许多报纸读者早就知道他的名。但他的的纯文学地位为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却是在他的《酒徒》、《对倒》、《打错了》等几本经典名著出版之后,而王家卫导演的电影《花样年华》也对他最满意的作品《对倒》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二十五年来,我们已经陆陆续续出版了他十四种著作和一本他编的《<酒徒>评论选集》。

说刘以鬯培育新人不遗余力,他对小出版社的支持也感人至深。应允担任我们的青少年杂志《青果》、书讯季刊《获益之友》的顾问,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许多合集“加阵”。

在工商业社会的香港,有句话叫作“你想叫谁破产,就让他搞出版!”我们想到了一些好选题,采取“合集”的方式,出版在当时比较少出版社出版的“欣赏系列”,我们的优势是与不少作家有交情,如果他们不计较稿酬,都愿意“友情客串”,那么这一类富有特色的合集就可以降低成本顺利出版。

刘以鬯、罗佩云夫妇与东瑞、蔡瑞芬夫妇合影

 

我们把设想跟刘以鬯先生说,他愿意大力支持,提供稿件,分文不收。一位资深作家,日理万机,还完全没有架子,作品愿意和普通作者的文章同收在一本书内,愿意如此无偿地支持我们,真是感动了我们,使我们更有信心地在这一条路勇敢走下去。我们的这些合集,至少有十种,刘先生提供的稿件,大部分都是新写的,其中好几篇成为经典名篇,被多家教科书出版社选入课文或补充读物。例如《认字和填字》、《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就佳评如潮。他的这些与别的作者共收在一本书内的单篇,有必要列一书单,作为备忘。计有:

 

《认字和填字》(收在《童年》,1994年10月)

《『香港文学』发刊词》(收在《香港散文欣赏》,1995年9月)

《追鱼》《打错了》《蜘蛛精》(收在《香港作家小小说选》,1995年9月)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收在《父亲母亲》,1996年4月)

《老王》(收在《良师益友》,1997年6月)

《『娱乐他人』和『娱乐自己』》(收在《我怎样写作》,2002年1月)

《回家》(收在《回家》,2002年7月)

《打错了》《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收在《香港微型小说选》,2004年11月)

《雾里街灯》《迷楼》(收在《香港极短篇》,2010年6月)

《榴莲糕与皮鞋》(收在《写给大小朋友的故事》,2011年1月)

(以上都是获益版)

 

刘先生供稿的十四篇文章中,《打错了》《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两度收进不同的集子中,新写的有《认字和填字》、《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老王》、《回家》、《『娱乐自己』和『娱乐别人』》,其它则从他的各种集子选出,都写得很精彩。

重读刘先生写于三十三年前的《『香港文学』发刊词》不禁感慨万分,一是他文字的简洁、惜墨如金,没有水分,二是他的高瞻远瞩,见证了三十几年整个香港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发展的关系和趋势,其中最重要的两段是“香港文学与各地华文文学属于同一根源,都是中国文学组成部分,存在着不能摆脱也不会中断的血缘关系。”还有一段是“这本杂志不是『同人杂志』,也不属于任何小圈子,园地绝对公开,希望大家一同来耕耘。”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有口皆碑,其中写母亲跟在人力车后面跑着送行的一段重复了五次,这种画面感很强的文字,犹如电影蒙太奇,留在读者脑海里亘久不忘。《回家》不到七百字,鲜为人知,叙述的是移居香港后,回到阔别四十几年的上海西区老家,将一种又熟悉又陌生、欲语还休的感觉操控得很好,大幅留白,没有说出来的比写出来的还要多。《『娱乐自己』和『娱乐别人』》是刘以鬯先生一篇非常重要的创作谈,约有两千字,文章罕见地列举了自己的十三篇中短篇、篇篇不同的创新艺术特色,言简意胲,诚为一篇值得爱好小说创作的作者阅读学习的创作指南。

刘先生的这些名篇,不因收在合集里而失色,如今重读来依然新鲜,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启发,新的感受。

 

刘以鬯的粉丝和“两手娱乐”

 

没有时间用问卷调查,就无法准确知道刘以鬯作品的读者的年龄层次,作家自己本身有时估计会有误差。刘先生最初说,他的读者多数年纪比较大,但当年他获邀到香港书展青少年年馆为读者签名时,他的忠实粉丝、读者多数是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和中学生,排着队请他签名,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真令他大出意料之外。

我们接触到的“刘粉”不可谓不多,列举几位:多年前,一位在新界开小书店的中年小老板来到我们写字楼买刘先生的书,当时《岛与半岛》我们还没准备再版,剩下的几本初版本,书页已经残黄,中间的粘胶全都脱落,他都视为稀世珍宝,悉数买去。

北京一位姓何的“刘粉”说,刘老是他唯一的文学偶像,他最早是看到内地的《寺内》这篇小说,惊为天人,原来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何先生对刘先生的作品非常熟悉,多次往返于北京香港搜购,我们送了好几本给他。

还有一位女“刘粉”孙小姐,因为获得过刘先生作品的签名本,而喜欢刘以鬯罗佩云夫妇,多次买蛋糕寄贺卡庆贺刘先生的生日。

一位高中生小王,也喜欢阅读刘先生的小说,到书店遍寻刘先生的书,最后剩下几本就是买不到,想尽办法联络上瑞芬,到我们写字楼兼货仓买齐。

一位姓陈的作者崇拜刘先生,很早就读过刘先生在报纸上的连载,他投稿给《香港文学》,刘先生不知道他文化程度低,认稿不认人,多数都采用了,大大鼓励他继续创作下去。如今他已经创作、出版七八部长篇小说了。唯有这位年龄比较大,年龄超过七十五了。

刘先生著名的“两手娱乐”,其实也不很绝对,会随着作品的流传、读者的感触、研究者的评论、社会的变迁等等元素发生变化。例如《热带风雨》、《香港居》、《吧女》都是非常传统写实的,也很有故事性,内容充实、富有社会内容和意义。创新的成分不强,可能被刘先生定位为“娱乐别人”的一批,其实,今天我们仔细读来,又何尝不是“娱乐自己”的呢?文学的价值,毕竟是需要时间去沉淀,才可以定论的。

 

刘以鬯罗佩云夫妇与东瑞蔡瑞芬夫妇合影

2018年6月26日三稿

2020年9月1日修订

作者简介:东瑞,原名黄东涛,香港作家。1991年与蔡瑞芬一起创办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总编辑。代表作有《雪夜翻墙说爱你》、《暗角》、《迷城》、《小站》、《转角照相馆》、《风雨甲政第》、《落番长歌》等145种,获得过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杰出贡献奖、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连续两届台湾金门 “浯岛文学奖” 长篇小说优等奖等20余个奖项。曾任海内外文学奖评审近百次。目前任香港华文微型小说学会会长、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副会长、国立华侨大学香港校友会名誉会长、香港儿童文艺协会名誉会长、世界华文大众传播媒体协会副主席、国际艺术和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