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作品

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

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说绘画的最初冲动源自对交流的需求,这话看似毋庸置疑,却又有点老生常谈。他描绘的是艺术的理想状态,而非实际状态——绘画的最初冲动“应该”源自交流需求,然而一如艺术史所揭示的,除了交流,绘画的动机非常复杂,可以是自娱,也可以是炫耀,可以是说教,也可以是恐吓,甚至暴力。

 

从这个角度看,当代艺术比过去任何时代的艺术都更接近里希特心目中的理想态。这也是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想把他与当代艺术家的对话录命名为“无尽的交流”的理由。因为对话不仅是交流,还是更为平等的交流,它构成了当代艺术的一个基本特征。

不过奥布里斯特最终还是用《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做了书名,想来他对这些对话抱有更大的期许。他自己也说了,除了展现当代艺术的面貌,他也想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艺苑名人传》里做的那样,把当代活生生的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当作注定进入历史的人物呈现于世。

和瓦萨里一样,奥布里斯特没有区分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等视觉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也在他的视野之中,音乐家却没在。然而奇妙的是,书中最有趣的对话就发生在视觉艺术家与音乐家之间。

在一个宴会上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与嘻哈艺术家Jay-Z被安排坐在一起。素不相识的两人开启了“尬聊”模式。盖里听说了Jay-Z的身份就发问:“史上第一个说唱歌手是谁?”Jay-Z报出了一堆名字,盖里说不对,都不是,第一个嘻哈歌手是詹姆斯·乔伊斯。Jay-Z懵了,那家伙是谁啊?宴会之后,盖里寄了一整套的乔伊斯全集给他,还奉上一段乔伊斯朗读《芬尼根守灵夜》的录音,以此证明嘻哈歌手的鼻祖就是那位伟大的爱尔兰作家。半年后盖里碰见Jay-Z,问乔伊斯的书看了吗,Jay-Z说还没来得及,于是他通过Jay-Z的朋友U2乐队的主唱波诺(Bono,Paul David Hewson)去追问此事。后者真的打电话给了Jay-Z,叫他赶紧把那“该死的东西”读完。

 

和对话一样有趣的是对话者的年龄。我注意到书中有一大半艺术家都差不多高龄。弗兰克·盖里生于1929年,今年91岁,里希特89岁,霍克尼(David Hockney)83岁,莫妮尔·沙鲁迪·法曼法玛恩(Monir Shahroudy Farmanfarmaian)今年96岁。艺术组合吉尔伯特和乔治双人组(Gilbert& George)和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也都70多岁,不算年轻。去世的人物中,欧内斯特·曼可巴(Ernest Mancoba)活到了98岁,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也是同样的岁数,南希·斯佩罗(Nancy Spero)83岁离世,理查德·汉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89岁,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活得更久,104岁离世。

他们与书中另外一小半对话者的年龄相差30岁左右。那批人多生在20世纪中期。Jay-Z、波诺以及奥布里斯特本人都生于20世纪60年代,装置艺术家菲利普·帕雷诺(Philippe Parreno)57岁,摄影家多米尼克·冈萨雷斯-福尔斯特(Dominique Gonzalez-Foerster)55岁,建筑师妹岛和世65岁,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去世的时候也这个年纪。这让我疑心奥布里斯特忽略其他艺术家,而将这两拨年龄差距甚大的人放在同一本书里乃有意为之。

当我简单回顾了一番艺术变迁的时间轴,我认为自己的怀疑不无凭据。粗略地讲,20世纪60年代是当代艺术的时间起点。也就是说,奥布里斯特等人是当代艺术的同龄人。然而,比他们年长30岁的布尔乔亚、里希特和盖里等人开始他们的事业之时,他们没有从事“当代艺术”(Contemporaryart),而是“现代艺术”(Modern art)的一分子,尽管在英语世界里,modern和contemporary是近义词。这一批生命漫长的艺术家如何完成从现代到当代的转型?如何用一套更新的话语来阐释自身的(也是艺术的)连续性?又如何影响乃至塑造像奥布里斯特那样的当代艺术的同龄人?其中的复杂与微妙,我想正是《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把年龄或时代作为参照的意图之一。这也说明,当代艺术已经不再仅是具备共时性的现象,而是存在内部逻辑性的一段历史。

 

看看奥布里斯特与伊莲·斯图尔特文(Elaine Sturtevant)的经历就明白我的意思了。生在1968年的奥布里斯特23岁的时候就在自家厨房举办当代艺术展。生于1924年的斯图尔特文23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在读斯宾诺莎用干巴巴的拉丁语写下的《伦理学》。可是如今他俩可以无碍地坐在一起,聊着福柯和德勒兹,还有说唱歌手卢达克里斯(Ludacris)。这就是交流,这就是对话。

不要就此以为当代艺术存在着关于对话的标准叙事,对话未必意味着共识。在《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里我看到,里希特喜欢库尔贝远胜于梵高,盖里觉得伦勃朗才是艺术真谛的化身。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简直是本雅明哲学的解说员。而霍克尼显然认为像惠特曼、史蒂文斯那样的诗人才是当代艺术的英雄——他轻蔑地把某个雕塑家称为“浴缸里的屁”。

分歧太大了。有人认为当代艺术不应该像过去那样愉悦眼睛或感官,但也有人坚信感受、激情和直观性仍然是艺术中最有力量的东西;有人认为当代艺术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语言,艺术家通过它去发现真相、表达意义和干预现实,有人断然拒绝这种工具论,认定艺术自有它独立的价值。而另一些人则坦承,艺术跟科学一样,都属于服务业,艺术家应该像米开朗琪罗那样对今天的尤利乌斯教皇(委托人)保有一份尊重。

难怪菲利普·帕雷诺觉得《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是一部很棒的小说,因为奥布里斯特通过他与艺术家的这些对话,虚构了一个当代艺术的伟大乌托邦。这个评价隐晦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不是所有艺术家都承认有一个宏大整全的现象可以名之为“当代艺术”。实际上有些艺术家从根本上怀疑语言对话的必要性。汉斯-彼得·费尔德曼(Hans Peter Feldmann)与奥布里斯特的合作长达25年,却一直拒绝奥布里斯特的访谈,到最近才同意接受邮件提问,而他只用图像作答。路易丝·布尔乔亚也是如此,每当奥布里斯特发去邮件相问,她的回复必然是一幅画。遗憾的是,《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没有提供任何图像,一幅都没有。

 

就个人兴趣而言,相比空疏的观念,我更在乎《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中的技术性话题。我想知道欧内斯特·曼可巴是如何从开普敦抵达巴黎的,也想知道霍克尼一大早去野外写生时用油画还是丙烯,还有阿布拉莫维奇为什么把谢德庆看作自己的偶像。当黄昏的云彩浮现于空,重要的是怎么让它们降落在画布上。原初的意义上,艺术与技术是同义词,这一层涵义迄今没有消失。就在几天前,一位大画家在车上告诉我如何用体感温度来判断画布上油彩的干湿程度,对我来说这也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好在奥布里斯特在对话中没有忽视它们。

来源:西方闪电 2021-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