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和意见

意象感悟:《西门家族》的新开拓

刘文进

 

电影《西门家族》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和深刻丰富的哲理内涵。在艺术语言的运用上,也不失为上品。然而,对于“意象”的追求与开拓,更使它与众多的具象影片明显区别开来,从而获得了独特的美学价值。

《西门家族》的意像性是显见的。无论是西门岳的幽灵,片头片尾的裸童,还是尸横遍野的古战场等均具有强烈的意象性质,尤其是影片在时空处理的不同凡响­——历史年代的不确定性、超然性,使得影片本身作为一个整体的艺术形象由具象而升华为意象,显示出了它在艺术上的成熟。

刘文进意象油画作品《采桑图》(局部)

50cm x 70cm      2012年

 

导演孙沙在阐述影片的构成方式时讲到:“艺术表现古代人的生活情况,这是具象,同时还要表现某种人生领悟的意念,这是意象的。”可见创作者对意象追求的自觉。

一、电影作为舶来品,诞生于西方,对西方具象美学具有直接的承接性。又由于其物质媒体对客观世界视听信息的复制性(记录性)功能,因此就其艺术语言而言,是最具有具象性质的艺术,但它并非与中国传统意象美学无缘。事实证明,它不仅是具象信息的最好传播媒介,同时也可负载意象的信息。近年中国影坛在西方表现主义电影与中国传统意象美学的启示下,出现了融东西方美学思想、艺术精粹于一体、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遗憾的是,它们转瞬间便被“商业片”、“娱乐片”的巨澜所淹没。《西门家族》的创作者深谙商品时代艺术的商品属性,通达了东西方艺术各自的精神,将具象的再现手段与意象的表现手法兼并,把电影的审美功能、娱乐功能、认识功能甚至于超语言逻辑(超认识)的感悟功能有机融合,使《西门家族》不但能给予观众很强的心理快感、美感享受以及理性意识、价值观念的启迪,而且还能给人一种品位无穷的直觉体验和博大精深的意念领悟,实为难得。

刘文进意象油画作品 《艳遇》 50cm x 60cm   2017 年

 

二、重具象还是重意象,这是东、西方艺术及其美学思想两大分支的主要区别。黑格尔称东方艺术为“象征”艺术。这象征的词义虽失之狭窄,却深刻、准确地把握了东方艺术的基本特征——意象性。

意象性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灵。但在现代国人(包括许多艺术家)的心目中,却几乎成了陌生之物,以至于在论及《西门家族》的意象性时,不得不对意象本身作一番赘言。

传统的中国美学观历来不拘泥于对现实具体形象的再现,而追求精神、写意的表现,不重“形似”,而重“神似”,认为艺术对现实中任何具体感性事物的描写,其最终的意义都不仅仅在于认识了感性事物自身,还在于通过感性事物的表象显示出比自身更深邃博大的精神意义,即所谓“象外之意”和“意外之象”,亦即意象,它与具象相对应,体现出鲜明的心理意识特征(创作与欣赏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言有尽而意无穷”等这些意象美学的至理名言,照耀了中国艺术几千年。

一个民族的美学思想、艺术精神,归根结底是这个民族总体文化的缩影,是它的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的体现。中国乃至整个东方古代社会的构成基础是“血缘”关系,其意识形态核心是宗教、伦理;其思维方式主要是直觉体验而非逻辑;其基本哲学思想是“天人合一”(如佛教所说的与“梵”、“真如”的合一;道家、玄学讲与“道”合一;儒家讲通过“知性”而“知天”),认为人(肉体的、精神的)与宇宙是一体的,强调人自身与社会、自然的和谐统一,而达到和谐统一的方法是直觉体验、内省(即灵感想象顿悟),如道家的“坐忘”、“心斋”,佛家的“禅定”,儒家的“养吾浩然之气”、“三省吾身”等,可见直觉体验在中国古代文化精神生活中的重要性。因而,在审美意识上,自然不满足于艺术作品仅仅再现有形世界的感性形象,而认为艺术应该通过感性形象给人以直觉体验和想象的自由境界,给人以回味无穷的艺术韵味,乃至于难以言传的神秘感和超认识氛围。在审美过程中,欣赏者既可以通过直觉感受到空灵的艺术美,又可以体验到“此在”的“空”、“无”,“虚幻”,“彼在”的“有”与永恒,领悟到人生的终极价值与意义。这就是意象得以成为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原因所在。

刘文进意象油画作品《雾园》 40cm x 50cm   2009年

 

与东方相对应,整个西方自希腊以来的美学体系是“摹仿”说,认为艺术不过是对现实的摹仿、再现,表现在思维方式上是注重理性的逻辑方法(分析与综合、归纳与演义、类比模拟)。无论希腊雕刻、文艺复兴绘画,还是近代写实主义艺术,都具有数学的精确性,即便是以表现非理性意识为宗旨的现代主义艺术,也有心理科学的依据,但现代主义艺术在直觉这一心理层次上同中国古典艺术产生了同构,具有了意象性质。它的直觉主义的灵感正是来自于“东方神秘主义”。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哲学上的分野;在东方神秘主义那里,直觉体验的价值是“存在”意义的获得,而在西方现代主义那里,直觉的价值是“存在”意义的表失。

逻辑思维不发达、科学理性精神的缺乏,导致了近现代东方科学和经济的落后。而重形象思维、重直觉体验,确使中国乃至整个东方古代艺术精神在美学的层次上雄居世界。正如黑格尔所说,“不论古希腊的艺术如何富有魅力,但在东方艺术那种超越有限现实、深邃、含蓄、宏远、博大的精神面前,却显得天真稚气,像是一些渺小的儿童游戏。”这正是西方现代艺术向东方乞灵的原因。而许多近现代的中国艺术作品在向西方吸收营养的过程中,具象的再现没有学到家,却遗憾地丢掉了中国艺术的意象精粹。

刘文进意象油画作品

《昆曲人物——杜丽娘》

50cm x 40cm    2010年

 

三、了解了意象性对于艺术作品的价值,就不难发现《西门家族》艺术上的价值——意象性表现主义风格的尝试与成功。

《西门家族》意象性表现主义风格的获得,首先在于创作者模糊了影片故事的具体历史年代,使影片作为整体艺术形象获得了意象性质。正如导演在阐述中所言:“我们不必把这个故事非要界定在哪个朝代,反正是中国一个古老的故事。”中国自原始氏族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后,一直延续着极强的血缘性。社会的构成基础是大大小小的家族、家庭,社会文明、文化体现出极强的家族性质。在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这种结构、性质一直没有变。影片所展示的一个没有具体历史年代的贵族家族兴衰史,实际上是上下几千年的整个封建大家族的兴衰史。因此,影片中的人物和事件便超越了具体历史、具体形象的局限,从而获得了意象性的高函概率,具有了对于封建社会整体上的隐喻、象征性。

影片编剧有一段“赘言”恰当地表述了这种超越的意义:如果我们宏观地去“洞悉人生,就会发现人世间的兴兴衰衰、风风雨雨、苦苦难难、悲悲乐乐”,就如“一台戏”、“一场梦”。影片正是这样向观众提供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有如圣者在彼岸世界俯瞰人世凡尘,以“旁观者”的心态去洞悉中国这段超长的历史和这种封建文明方式下,权欲、物欲、色欲对人的异化和最终无可逃避的命运悲剧。这种外在时空蓄意的“不准确”、恰恰最能准确地在内在、从本质上揭示封建文明消长的周而复始的重复性、停滞、倒退的根源——这种权利与财产残酷暴力方式的无休止内耗、不断争夺、再分配方式的反人性、反文明性。这种直接呈现艺术形象共性的创作方法,能很好地造成间离效果,使欣赏者在作品面前“进得去”、“出得来”,既得到情感、情绪的感染、宣泄,又能保持清醒的意识,调动思维的能动性。

刘文进意象油画作品《芙蓉仙子》

60cm x 50cm     2014年

 

具象的再现性艺术为了使形象更具有细节的真实性,使观者认同,往往从人物、事件、环境的个性即特定的“这一个”入手,借助于艺术形象“非此即彼”的明确性。而意象的表现性艺术则必须借助于形象“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模糊效应,因而更具有令人联想、深思、回味的无穷魅力和张力。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在时空的处理上,正是采用了这种模糊效应,而在整体上使小说具有了超越。

作者 刘文进

 

关于作者:

刘文进,字济源,早年学画于鲁迅美术学院,后于长春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美术工作。20世纪80年代自学编导,潜心现当代电影美学理论著述,探索电影语言的表现力,著有电影美学里程意义的论文《论电影的审美功能与特性》和中国电影史上具有开拓意义的黑色幽默电影剧本《别无选择》,被业内称为“怪才”,电影局长破例荐其任导演。

其创新的意象油画语言风格为中外油画史所独有,首开用中国画的作画程序、方式创作油画作品,其作品体现出独特的中国文化精神和意象性审美特征,被誉为前无古人的“中国式油画”,为丰富世界绘画语言做出了独特贡献,被编入《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大红袍”),在画坛上留下了个性化的足迹。

《意象感悟:<西门家族>的新开拓》1990年发表于《电影文学》理论选刊“理论要目”栏目及其它刊物。该文第二部分集中论述了意象性是中国各门类艺术的总特征。30多年过去了,此论述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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